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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汾陉塞,渡过刚刚冰封仍需架桥的颖水,往北走一百三十里,就是颍川郡郡治,韩国旧都新郑了。大雪时下时不下,这对楚军的行军、尤其对炮车的拖曳带来很大的麻烦。只有积雪冻实的清晨,趁没下雪,大军才勉强前行三十里,然后便就地扎营了。
如同年初的王翦,李信撤退时也焚烧了沿途村庄的房舍,以使楚军无柴可烧。但韩地的庶民车拉人背,走上十数里、几十里,将干柴送至楚军驻扎的营外。烧煤比烧柴省,烧煤可以省一半,到达新郑前,楚军后勤无忧,可看到这些送柴的庶民,楚军士卒仍免不了产生箪食壶浆以迎王室的感触。
“有饼否?尚有饼否?有饼否?”这一日沛师营帐,刘邦再次游走。他闯进煤火大炽的乌帐,不理正在烤火的同袍,直接在那一排挂着的背囊里翻检。类似的事情刘邦干过不是一次了,粝饼没有,他直接搜出了里面的肉罐头。
士卒携有三日口粮、三个罐头,罐头平时大家舍不得吃,因为大战结束这三日口粮可以存在背囊里带回家中。眼见刘邦搜出罐头,有人不乐意了,周昌强笑:“季兄,此肉也,此肉也……”
“肉又如何?不舍?”刘邦头都没回,他的声音理直气壮,一边搜罐头一边道:“我等拒秦所为何也?非为万民乎?秦之治下,庶民无衣无食无屋,汝等却有火可烤……”
刘邦是读过书的,教书先生自然教了他不少做人的道理。秦国粮食减产,战时征集粮秣,颍川郡庶民的粟几乎全征。天寒地冻,送柴来的庶民面黄肌瘦不说,人人皆衣裳单薄。
麻利的背了一囊罐头,胸前还抱了一背囊,把乌帐中干粮搜罗一空的刘邦就在众目睽睽下出帐。帷幕一掀,风雪吹进来时他停住了,前面的背囊放在了地上,他抓起铁钳一夹,将燃着熊熊火苗的煤炉口给封上。
“你这是……”拿走了大伙的口粮,还不让大伙烤火,脾气不好曹参忍不住怒了。
“我如何?”刘邦还是刚才那种口气。“我请汝等出帐一观,何为食不果腹?何为衣衫褴褛?”
“彼等韩人与我何干?”曹参抢过刘邦手里的铁钳,下一句他便被刘邦吓住了。
“成誉士否?”刘邦年纪比曹参大,可身形比他小一圈。“无仁爱之心,也配为誉士?”
“我?”曹参是猛卒,猛卒的理想就是成为誉士,封闾得爵,从此摆脱庶民的身份变成贵人。誉士是最低层的贵族,由各师旅推选,没读过书的曹参并不清楚誉士到底怎么选,只知作战勇猛仅是一个前提,一下被刘邦唬住了。
“季兄,可是卒长有命,要我等出帐?”大冷天不烤火出去围观一群庶民,便是人人欺负作弄的圉人夏侯婴也不太乐意出去,这时卢绾已把地上背囊抱了起来。
“去与不去自愿,汝等抚心自问即可。”夹带着风雪,刘邦的话很快隐没在乌帐之外,一干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看向周苛。
周苛年龄与刘邦、卢绾相仿,也读过书,与刘邦同纵而不同伍。见诸人全看向自己,周苛咳嗽两声,道:“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是故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家主相爱,则不相篡;人与人相爱,则不相贼……”
周苛读的书不少,同袍中读过书的人却不多,听他这一大段话,越听越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周昌苦笑道:“大兄,我等、我等真随那刘季前去一观?”
沛丰等地以前属于宋国,宋国出墨家。周苛正想向同袍讲解什么是兼爱,为什么要兼爱,怎么样才能兼爱,被堂弟打断。他也不生气,道:“百闻不如一见,去又如何?”
冬日为了取暖,一个大帐住一纵三伍十五人,十几人跟着周苛一出帐便看到刘邦在外面还没走,他被临帐一个壮汉揪着衣领,挥拳欲击,好在壮汉的拳头被人拉住了。
“打!你打!有种便打!”刘邦也不反抗,他双手垂着,嘴里反而咄咄逼人。“去岁你父有疾,钱何来?疾何愈?今日他人有难,几张粝饼、几个罐头便不忍予,你义何在?!”
冲进本帐搜罗干粮没什么,冲进别帐搜罗干粮那就不同了。然而刘邦一提旧事,壮汉不得不放下拳头,也松开了刘邦的衣领。
甲士全是庶民,这几年战事不断天又大异,谁家没有难处?宗族也就罢了,像夏侯婴这种圉人家庭,像周勃这种外县迁来的单户,真有难处根本无处求靠,只能自生自灭。
楚军的组织平时也成组织,刘邦凭自己善交友的天性不自觉间将是单户家庭慢慢串了起来,而后又攀上一些好说话的富户和豪族,谁有难处他总是竭心尽力的相帮。这样一个豪杰人物确实‘有权’冲入他人的乌帐搜罗干粮,因为很多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季兄,季兄……”乌帐内的纵长急急出来打圆场,他还猛踢壮汉一脚,让他跪在雪地上。“此竖子耳,岂知义为何物?季兄何怒?季兄请息怒,息怒。”这边打圆场,那边又转头对发愣的同袍道:“汝等何为,还不将干粮送出大营!”
“旧衣勿要遗下。”刘邦吐了口气,整了整自己被抓皱的衣裳。
“切记!旧衣不可遗下。”纵长讨好的笑,连忙吩咐,全然不在乎周苛等人鄙夷的目光——就在十几日前,此人还差点和刘邦打上一架。这几日刘邦娶雍氏之女的消息一传,他态度立变,恨不得跪在刘邦跟前喊大父。
“勿要跪了。”刘邦拍了跪地壮汉的肩膀,让他起身。“记得!你不助人,人何助你?”
*
从十里外进入楚军宿营区起,轺车上的张良便看到营外的韩国庶民。这些人或肩负,或以牛车,将干柴送楚军营外,负责辎重的军吏视干柴的多寡会给付一些楚钱。得钱的庶民不马上离开,他们眼巴巴看着军营门口——再过一会军营开饭,士卒吃剩的饭菜会被脰人倒出来。
“这是、这是为何?”面黄肌瘦的同胞衣衫褴褛的站在楚营之外,张良很是不解。太阳的照耀下,天不冷还显得暖和,卖完柴的他们不赶快回家就不怕下雪吗?
“贵人有所不知。秦人尽收粟也,百姓皆无粮,乞楚军食也。”轺车是张良雇的,御车的老叟是本地人,他最后悲呼道:“呜呼!三年,三年以来,百姓莫不思我大王,莫不思我韩国!”
老叟之言张良闻之欲哭,韩国治下千般不好,万般不好,也绝不会年年征战。秦人治下全然不同,李信几十万大军驻于襄城,秦吏恨不得刮地三尺。
“止!止!”张良大喊停车,车还未停稳,人便跳了下去。他急急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身上。女子衣不蔽体,冷风一吹能看到光光的背脊。
“贵人,贵人,不可不可……”带着体温的裘衣让女子大惊,她吓得急忙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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