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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氏以目示意,命其他人全都退下,她单独走到裴该面前,低声问道:“文约怎么想起来学射了?我等在此安居正好,难道卿还有北上之意么?”
当时的士人允文允武,君子六艺中便有“射”道,但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有文武双全的资质的呀,据裴氏所知,裴该从前连马都骑不大好,遑论射箭呢?而且看他今天的样子,也应该是初学……那你二十多岁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射箭了?
当初身在胡营,学骑马那是为了落跑,无奈之举,可是如今咱们跟江东住得好好的呀,你说你想继续深造算账,还能说是为了复兴裴氏的产业,想学书法、文章,能说是为了绍继先祖的志向,但你开始学射箭……你不会是想要渡江到中原去打仗吧?!
听到裴氏的问话,裴该眉毛不禁微微一蹙,双目炯炯,有如投射出炽热的火光来:“祖宗坟墓,俱在河东,岂可不顾?!”
“自有琅琊王与王茂弘等人主张,江东亦多名将……对了,祖士稚不是过江来了么?他素能将兵,又何必文约北渡?”
裴该摇一摇头,实话实说道:“据侄儿看来,江东皆是鼠辈,但谋割据,安有收复故土之念?祖士稚虽有壮志雄心,终究孤木难擎,是以侄儿欲寻机与之并肩而北,驱逐胡虏,恢复中原,救祖宗坟墓于腥膻恶臭之中!”
倘若裴该一开口就说要挽救国家、民族,或救生民于水火之中,裴氏还能再劝,这一说要拯救祖宗坟墓,裴氏就没啥话可讲了……那终究也是她娘家的祖宗坟墓啊。而且对于中国士人来说,祖宗至高至大,这是天然的政治正确,你有什么言辞可以反驳?
可是她不禁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战阵凶险,我岂忍文约往赴……倘有不虞,大宗断绝,我有何面目于地下去见乃父呢?”
裴该赶紧安慰裴氏,说:“姑母且放宽心,该既经百死而至江东,必不会轻易浪掷性命。战阵之上,拼死而斗往往得活,若畏惧退缩,反而易死。况且家兄消息尚未确实,或许仍在世间,并无绝嗣之虞……”
裴氏连连摇头,说我对你哥已经不抱什么幻想了,他仍然存活的机会可能还大不过一成……但她跟裴该相处日久,也知道这侄子虽然对自己很恭敬,但自身主意很大,他认准了的事儿是绝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疏堂姑母的劝说而改变计划的,再加上浑不畏死,所以——劝也白劝。
左思右想,只能对裴该提出最后的要求来:“卿当先婚配,诞下嗣子,然后才可往蹈凶险之地,否则便是大不孝!”
裴该一皱眉头,心说怎么着就又说到我的婚事了?想要推诿,可是又没理由——这时代的人把“无后”看得很严重啊,要求自己赶紧结婚、生子,同样属于政治正确,无可辩驳。于是只得一躬身:“全凭姑母安排。”
裴氏就问:“仍与卿说司马家女子,还是自王、郗、荀、崔等高门中……哦,如今只剩了琅琊王氏了……”
裴该摇摇头:“我今孤身在南,恐齐大非偶啊。”
“齐大非偶”一词出自《左传》,说齐僖公想把女儿文姜嫁给郑国太子忽,但是被婉拒了,忽说:“人各有偶,齐大,非吾偶也。”家世有差距,我配不上齐国公主,娶了反易招惹祸患。
裴该的意思,别看我河东裴氏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门,但终究家族离散,就光剩我一名男丁跑到了江东——裴嗣父子那不能算——想跟执掌江东权柄的王氏联姻,这不大合适吧?
裴氏一瞪眼:“胡言乱语。难道王氏女都只能永闭闺中么?”江东除了王氏,还有哪家比我裴氏强了?要按你说的,那如今还有谁能配得上王家姑娘,她们除了嫁为藩王妇,就都只能做一辈子老处女吗?
其实与王氏联姻,就政治上而言,确实是比较有利的,裴该只是天生反感包办婚姻和政治联姻,所以找借口推拒而已。他脑筋一转,突然间又想出一个理由来:“男女婚配,固看家世、门第,也须情投意合,起码得知道对方的禀性,是否佳妇,不可全听媒妁一面之辞。不知江东可有上巳日临水的风俗?”
所谓“上巳日”,本指三月的第一个巳日,可以算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婚姻节”。到了魏晋,这个节日被固定于每年的三月三日,主要内容也不再是男女相亲、结亲了,而改成了春游踏青、临水行禊(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的涤除不洁的祭祀)。过去在洛阳,到了这一天,都中士女就都会前往洛水岸边,郊游玩乐。要知道平常世家女性尤其是未婚女子出门,被男人瞧见的机会少得可怜啊,到这一天却会倾巢而出,那即便无相亲之名,也必然会形成很多的相亲之实了。
故此裴该就问了,不知道江东有没有这种风俗啊?我想要利用这个风俗,去撞撞大运,看看有没有能够相中眼的姑娘,好娶来为妻。
裴氏闻言,却不禁气往上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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