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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早就想收拾这票坞堡主了,他可没打算跟陈奋等人和睦相处。

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乡”,那是古代中国社会因为统治成本和官吏人数的限制,所造成的无奈之举,一定程度上允许乡社自治——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古代社会,也确实无“封建诸侯”之名,而有封建层级之实了。

但中国古代终究与西方古代不同,中央政府相对强势——大部分时间段——对于地方自治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一旦逾越出了一乡一里的范围,就必然会遭受打压。前汉因此出现了不少的“酷吏”,专注打压地方豪强,甚至不惜于流血漂橹。经过反复清洗,到其后期,起码在精神层面已经大一统了,除了少数偏远地区外,并不存在“知道地主不知道官吏,知道官吏不知道皇帝”,或者“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情况。只是地方势力也会反弹,新起的儒学思潮与宗族势力相结合,很快就产生出了“经学世家”这一毒瘤,就此酿成了长期的动乱和分裂。

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说是对秦汉第一帝国的反动,在开历史的倒车。

而且在乱世之中,非世家的地方小势力也重新膨胀,利用政府权威衰退甚至是退出的机会,在中原各地建造起了大大小小的坞堡。这些坞堡,可以说就是一个个微型的割据政权,在无形中也把晋朝在中原残存的势力割裂得七零八碎,再无法凝聚力量以对抗胡汉国也即前赵,以及其后的后赵政权如飓风般的侵攻之势。

固然祖逖北伐的时候,很多坞堡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甚至于受其领导,出兵出粮为他卖命,但这与其说是坞堡主们心向故晋,还不如说是祖士稚个人魅力的号召,而与其说是他个人魅力所致,还不如说是因情因势,不得不为之举。因为当时无论刘氏还是石氏,都在忙着稳固黄河以北的土地,河南地区处于半真空状态,祖逖恰在此时强势进入,才使得那些坞堡主们不得不暂时性地俯首帖耳。

史书上记载,当祖逖杀到河南之后,“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彼等若真是有戎晋之别、思晋之念,又怎么会先任子质胡,继而长期维持两属的局面呢?祖逖不能及时吞并、消灭这些坞堡,遂使得自军有若散沙,既不耐苦战,在他这个魅力无穷的领导者去世后,势力也便瞬间崩塌了。

故此裴该有了后世的经验,绝不能蹈祖逖之覆辙。尤其当他进入淮阴城之后,发现除了县城里部分富户和手工业者外,基本上所有的县民,尤其是农业户口,全都被那十一家坞堡所掌控,他这个刺史而兼县令,基本上就是个空头衔。可想而知,这种状态倘若不加以扭转,一旦有胡骑入侵,将会有不少坞堡直接转身投胡,剩下的大概也以“两属”作为既定方针,坐观成败。

倘若是赵固、王桑之流亦兵亦匪之流还则罢了,若是石勒等有大志向的,只要一抛橄榄枝,杀戮不过甚,坞堡主们还不纷纷往投?谁会在乎自己这个光杆刺史?!

因此无论从长期维持淮南地区的安定来考虑,还是从建立稳固的根据地,支持祖逖北伐来考虑,裴该都必须要统合这些坞堡,把田地和民户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那么,该采取何种措施呢?他很快就想起了一位先贤来,那便是汉末割据荆襄的刘表刘景升。

当时荆州大乱,刘表单骑而入宜城,旋用蒯越之计,“使越遣人诱宗贼,至者五十五人,皆斩之,袭取其众,或即授部曲……江南遂悉平”。刘景升坐谈之辈,但这一手玩得还是很干脆利落,令人拍案叫绝的。

问题是裴该初到时还无法仿效刘表所为,因为刘表虽然身边儿没啥兵,看起来比裴该势力更单薄,但他已有天下之盛名,所以能够先把地头蛇蒯氏兄弟、蔡瑁等拉上船来。若无蒯越设谋、招诱,他一空降官员,恐怕连宗贼的数量都统计不全吧。

但是广陵郡内并无大族——如今负责南方广陵、舆县和海陵的戴家,勉强可以算是中等门户——更无蒯氏这般智谋之士,可以为裴该所用。再说了,裴文约家世虽然烜赫,论起本人名望来,他比当初的刘表要差得很远,就算真有蒯越、蔡瑁,也未必肯登他的门。所以他才只能暂时蛰伏,以待时机。

然而收拾那些坞堡主,把他们所掌握的田地、户口都抢到自己手中,本是裴该的既定方针,只是他既没跟祖逖说过,也在不久前才刚透露给卞壸知道——还遭了卞壸一通骂。在此之前,裴该一方面在会议上假装纨绔甚至是瘾君子,以使坞堡主们轻视自己,继而又假装贪婪,满足了那些坞堡主们对于官职、田地的很多要求——“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反正本来我就捏不住,先给了你们又如何?迟早还是要还到我手里来的!

一直等到祖逖走了,坞堡主们彻底放下了警惕心,同时自己手里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武装力量,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情报也搜集得差不多了——真以为裴使君到处乱蹿,只是因为闲得无聊,或者喜欢听故事吗——他才骤然发动,要一举将那些坞堡主全都擒下!

至于杀不杀的,看他们表现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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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一场“鸿门宴”,裴该筹划已久,但具体要怎么实施,他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诉刘夜堂、甄随等人。四名营督倒是并无异议——捕不捕人,杀不杀人,捕谁杀谁,听命令就好了嘛——刘夜堂当即建议,若是使君要将那些坞堡主尽数杀却,就调刀矛兵过去,若只是逮捕,当以弓箭手为最佳。

地方就那么大,若是使用刀矛,难保能够留下全部活的坞堡主来——他们大多也是习武的,必然会反抗啊——但若使用弓箭,当面威慑力更强,而只要不放箭,其实也伤不了什么人。

所以才派弓箭手在两头一堵,将坞堡主们围在了中间。变起仓促,好几个人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只是蜷身、缩头——仿佛能够缩小目标,让弓箭射不准似的——余者都把目光投向了陈奋。

陈奋又是害怕,又是懊悔——怎么兄弟过来无风无浪,还能买得官做,我过来一趟就中了圈套呢?然而后悔无用,势又不能容许他长时间考虑,反复斟酌,他就觉得仿佛无数道目光如同箭矢一般扎在自己后脊梁上——他的座位最靠前啊。

该怎么办?倘若坞堡主们彻底的一盘散沙,自然各做打算,各自为战,但来前就说好了,陈奋才是盟主,一切唯陈奋马首是瞻,所以大家伙儿无意识之下,都先要观察陈奋的反应。陈奋知道,倘若自己犹豫,或者束手就缚,原本打算反抗的很多人都会因此而放弃的……难道就真的从命把产业都交出去吗?岂有此理!而且谁敢保证交出产业,就一定能够活命?

必须反抗,哪怕是死,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不能让这可恶的使君趁了心!可是那么多箭支描着,距离这么近,只要随便练上两三个月,就没谁会射不准……该怎样反抗才好呢?

耳听着裴该喝一声:“都给我拿下!”随即就见有不少兵手提绳索,从弓箭手身后探出头来。陈奋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当即把身体略略朝后一坐,随即伸右手抄起身侧的几案,又探出左手,抄起了自己身后的几案,双膀发力,“喝”的一声,同时将两案举将起来,护住了身体。

“咄咄”几声,有弓箭手松了弦,六七支箭全都钉在了几案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陈奋一拦下这几支箭,当即腿脚发力,弹身而起,挥舞着两具几案,口中暴叫连连,就朝着裴该冲将过去。裴该身前只有些弓箭手,无人执有或长或短的肉搏兵器,一旦近了身,不信还有人能够拦得住自己!

只要一几案拍倒那狗官,自然围困可解,随即以狗官为质,自己便大有平安返回坞堡的可能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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