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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怎么对待建康政权的问题,裴该也曾先后和梁芬、裴嶷、祖逖等人商议过,众人之言大致与梁芬相同,都认为如今咱们在北方挡着胡寇,江南无外警,大可以从容积聚,若给个四五年乃至十年的时间,等到人心大定、府库充盈,便可重修孙吴之政,到时候恐怕就很难对付啦。

裴该对此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东晋自建立之后,就始终内斗不休,故此才几乎无力北伐中原——官僚各怀私心,相互倾轧固然是一方面,实力不足同样是真的,祖士稚的北伐仅仅打下河南部分地区而已,即便他不死,再想继续进攻也相当困难。但裴该却也不敢保证,历史已经被自己改变了,则建康政权将来的面貌会不会迥然不同呢?

别的不说,若无胡寇外力压逼,内部的政争有可能快速分出胜负来,即便是王敦牢牢地把控住了政权,也肯定会比原本略强一些吧。

只不过,倘若自己真能顺利平定北方,进而攻灭蜀中巴氐,便又复现昔日晋、吴对峙之势,假以时日,安定的北方恢复起来,将比南方从头开发的速度要快得多,敌我间的差距必会逐渐拉开,灭南并不为难啊——我才不会象司马炎那么怂哪!

他担心的只是,万一自己在北方鏖战的时候,江东再来下绊子、捅刀子可怎么好?别的不说,祖约还在建康,万一祖逖死后,其部众再落到那小子手中,他会更倾向于北方呢还是南方?谁都说不准啊。终究这年月很重视家族、血缘,除非祖逖熬到儿子成年了再挂,否则祖约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就连自己也恐怕拦他不住。

故此对于建康政权,不可放任不理,必须要有所筹划才是。他和祖逖商量的,是尽量吸引侨客北归,以削弱建康的人力和物力,但这么做恐怕也会产生一定的反效果——要是三心二意之人尽皆北还,留在建康的全是司马睿,或者说王导的铁粉,可以同心一意压制江东土著,说不定安稳得还要更快一些呢。

如今是一猿建屋,而九猿拆之,我把那九个捣乱的都领走了,你再看这建屋的速度?

况且又势不能逼迫过急、过甚,倘若逼得司马睿或者王家铤而走险,对于自己平胡大业妨碍甚大啊。

刁协、刘隗当日警告司马睿的三策——诸王归藩、别立吴王,或使西阳、汝南等王都督扬州——其实裴该也都考虑过,但要是真这么做,很容易逼反建康政权,而自己如今实力尚弱,还不可能北攻胡寇、南拒反贼,与大半个天下为敌。所以这些策略么,暂时还是先搁置起来,待时而用为好。

总之,自己在平定雍州之前,别说司马睿了,即便司马保都只能暂且羁縻之,故而他执政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就假装建康政权不存在,未曾以朝命下达过任何一道诏旨。裴嶷对此曾经说过:“若上邽、建康有智谋之士,或忠直之臣,必将请命先来长安谒见,以观朝廷动向。若其肯来,乃可趁机图谋之;若其不来,反无可惧也。”真要是对天下大势的变化毫无敏感性,那种小集团将会分分钟被踏成齑粉吧。

裴该为此言深以为然,于是他等了一阵子,不见上邽有任何动静,就开始谋夺雍西四郡国。而等他返回长安城的当日,便有投刺,说琅琊王遣丞相司直刘隗前来拜谒。

裴该不禁对裴嶷笑笑:“江东有人,与秦州不同也。”随即端着名刺想了想,刘隗刘大连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此前在建康之时,并没有怎么打过交道,而这个人在历史上的身影也颇为模糊——知道他是什么立场,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但具体性情、为人,却从记忆中挖不出多少信息来。

裴嶷说了:“文约乃可一见,我先告退。”裴该说叔父你先别走呢——“暂避屏风之后,为我观其人情状。”

等裴嶷藏好之后,裴该便请刘隗进来。但刘大连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位,自报职务、姓名,乃是司直书记郭璞。

丞相司直本是汉官,汉武帝元狩五年始设,比二千石,负责辅佐丞相监察百官、检举不法,位在司隶校尉之上;东汉初不置丞相,于是将司直改隶司徒,旋废。晋朝初亦不置丞相,直到司马伦自称相国,然后司马颍、司马越等,直到如今的司马保、司马睿都得担任丞相,丞相司直的官职这才重返朝堂,依故汉旧例,仍为次于九卿的重臣。

相比起来,司直身边的书记就是芝麻绿豆大小吏了,甚至还不如一名县主薄。

然而裴该却对小吏郭璞颇感兴趣,只是朝刘隗颔首致意,随即就转向郭璞,问他:“卿何方人氏啊?”郭璞拱手答道:“籍贯河东闻喜,忝与裴公同乡。”

裴该笑笑,说怪不得——“闻卿言语,颇为熟悉。”

晋代的官方语言是河南话,也就是后世常说的“河洛语”——因为都城在此啊——但因为疆域广大,各地难免都有各自的方言,有时候还真影响交流。比方说吴音,所谓“呕哑嘲哳难为听”,别说平民百姓了,那些没打算入朝做官,只谋乡间小吏的士人,估计也大多数都还是一嘴的“鸟语”。

至于裴该本人,他倒是正牌的河洛腔,因为打小就跟随老爹在洛阳做官之故——裴頠同然。但终究老家在河东,两地距离不算远,具体到发音上,多少还有些区别——好比后世的北京城里话和郊区话——老家不时来人,或者他偶尔回乡祭祖,河东腔也听得熟了。如今裴该的灵魂,虽知郭璞,却没记住他是哪儿人,但借用此世的记忆,对方一开口,就觉得好亲切啊,故乃发问。

——关键是作为后世的历史爱好者,自知郭景纯,但对于此世的裴该而言,老家一个寒门小子,谁会关注啊?

不过问过这句也就完了,他必须得撇下郭璞,先跟正主刘隗交谈。三言两语,寒暄过后,刘隗便即从袖中抽出一卷纸来,双手呈上。有仆役接过,交到裴该手中,裴该展开来一瞧,原来是司马睿写给自己的信。

信文骈四骊六,也不知道是请哪位幕僚写的——裴该知道司马睿,文采有限,长篇苦手——他一目十行,择其大要看了。信的开篇,首先是恭喜裴该北伐成功,进而入朝执政,恭维几句后,又重申司马越、司马睿这一派与裴氏两代的深厚交情——包括你为裴妃之侄,而我也把裴妃当亲叔母一般礼敬啊。行文到中部,开始谈国事,说我一直担忧天子在关中,为胡寇所逼,形势岌岌可危,每欲发兵相救,惜乎江东未定,且力量不足;多亏文约和你祖士稚二人帮我完成了这一心愿——“非止有大功于国,实亦有大德于孤,未敢或忘。”

那么既然你们已经收复了河南,又杀退了刘曜,从建康到长安的运路终于畅通了,不必要再从荆州西部翻越崇山峻岭,险道而行。我作为藩王,已然久疏贡赋——虽说是情非得已——如今则不可不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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