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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对方同样用目光回敬,却只是一掠而过,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阴散人身上。

李珣心中一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见李信唇角处溢出一丝微笑,向阴散人微一施礼道:“国师安好,与皇上谈完了?”

阴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怎么愿意搭话的样子,李信也不见怪,又把目光移到李珣身上,这让他的心脏不争气地急跳了两下。

“这位是……”

阴散人将先前唬弄隆庆的话稍做改动,又说了一遍,只是这能让隆庆深信不疑的话,放在李信这里,便不知有几分作用了。

从李信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阴散人也不怎么在乎;倒是李珣,手脚有些麻,幸好脸上表情的僵硬与冷硬本就分不太清,这才没有出丑。

他眼看着李信向他点点头,侧开身子,让后面的官员与他们打招呼。明知现在绝不能露出半点异样,可是,目光却根本不受控制,总是跟着李信打转。

直到另一个人出现,他的注意力才转移了过去。

那是一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个子比周围的成年人要矮上一个头,他一直跟在李信身后,被李信魁梧的身体挡着,并不引人注目。

而当李信侧开身子,才让他身形显露出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绣竹纹的袍服,头上玉冠,缀着明珠数颗,衬得他华贵无比。脸上虽稚气犹存,但一双眼睛,却冷澈得有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探不到底。

看着他脸上依稀熟悉的轮廓,李珣不知怎地,猛打了一个寒颤。

或许是那少年感觉到他的目光,也向这边看来,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的好奇神色,但一双眼睛,却是冷冷地上下打量,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

看着这少年,李珣像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是还在王府中,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的自己。

轻轻地将胸口中积郁的冷气呼出来,李珣恢复了冷静,迎着那少年,他眼中冷芒一闪,当即使少年忙不迭地避开目光。

“还太嫩了……”

在心中下了一个评语,李珣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但几乎就在同时,他背后一凉,颈上的汗毛也为之倒竖。

李珣的脖子僵硬了起来,即使不回头,他也可以感觉到,阴散人那已是兴味盎然的目光。

完蛋了!

朝野上下,谁都知道皇帝眼前的红人,就是那个有倾城倾国之美貌,又有深不可测之法术的女国师。

皇帝对她的待遇,单从赏赐的宅第中便能窥见一二。

平日里朝廷所封的,多是居于京城附近的道观,而唯独对阴散人,是由皇帝钦点府第——京城七大名园之一的静园,乃是已告老回乡的老相爷在京城的故居。

不过,虽然居所不凡,但国师平日里,也并非如何豪奢,偌大的国师府中,数百名下人已被辞退了七成,只有数十人负责洒扫清洁,平平淡淡地过活。这所大宅子,也显得清幽古静,透出了些仙气来。

只不过在李珣眼中,走在空旷的院落里,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这感觉也太阴森了些。尤其是在他知道,这重重的院落之后,有一个无异于地狱妖魔的可怕人物在等待的时候——阴散人,大概是通玄界三百万修士中最难以摸清的人了。

她名列三散人,是通玄界赫赫有名的邪魔。可与玉散人的好色、血散人的嗜杀不同,她是因怪异莫测的行事,以及常人无法忍受的残忍性情而列名。

玉散人好色,但却文采风流,为通玄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声律大家,或许能稍稍冲淡其淫威;血散人嗜杀,却也做得干净利落,死则死矣,不会受什么折磨。

然而,落在阴散人手中的修士,却一个个死得惨不堪言。

阴散人擅采补,精通男女之道,无论男女,均能采补精气;且又极精刑名之道,更依其喜好,创出“莲花八密”,传闻中,这全是折磨人的密法,能将一个铁汉化成一滩稀泥!

三皇剑宗的“天君”何志彦,是通玄界出了名的硬朗汉子,曾单人力拒冥王宗数十高手,在天冥阴河阵中,几乎被化得骨肉成灰,依然谈笑自若。

然而这样一个人,两百年前,侥幸从阴散人手中逃生后,只要听到女人声息,便瘫成一堆烂泥,痛哭流涕,成了废无可废的孬种。

如此手段,当真使人谈之色变,也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三界前所未有的恶魔,凶名还在其它二散人之上!

面对这样一个人,李珣还能正常走路,便足以自傲了!

此时,他应召前来,心中完全可以肯定,阴散人肯定从他对李信的神态中,现了什么。

而现在,就只剩下他态度坦白与否的问题了。

看着不远处那虚掩的房门,李珣有种想掉头逃难的冲动——即使他明知道,在阴散人手里,恐怕逃不出一里地!

一咬牙,他快步上前,敲响了房门。

“进来吧!”阴散人悠悠地回应。

李珣低着头,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房内采光极好,光线与外面相比,只略暗少许,李珣一眼便看到阴散人正坐在书案那边,手上持着青玉,细细打量。

阳光打在书案上,如虚似幻的光束散射出来,在她肌肤上铺了浅浅的一层,光华隐蕴,让人不敢直视。

这样的美貌佳人,又怎会让人和臭名昭著的邪魔联想在一起呢?

李珣无法理解。

他垂手立在案前,叫了一声:“师叔……”

这是阴散人教他唬弄隆庆的托辞,本来也只是个形式,可在这种情形下,李珣却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称呼,只好将错就错用了出来。

阴散人却也没纠正,只是随口道:“坐!”

李珣缓缓吸了一口气,坐在一边的圆凳上。

阴散人纤细的手指从剑锷处一直抹到剑尖,李珣可以看到,这一抹的轨迹,与他当日刻上回龙槽的轨迹,一般无二。

只听阴散人道:“这把剑,应当是青玉吧?明玑成名的那把。”

李珣小心地点头。

“青玉也就罢了,通玄界比这剑好的,还多的是。不过,那凤翎针、玉辟邪,可都是好东西呢!”她对李珣身上的佩饰宝物,倒也是如数家珍。

李珣弄不清她想说什么,只能唯唯应是。

此时,除了青玉剑在阴散人手上,凤翎针和玉辟邪,都还在李珣身上,只不过,若阴散人想要,他绝不敢有违就是了。

“凤翎针,近千年来,通玄界只出了一根……这是林阁给你的。还有玉辟邪,是出了名的万邪不侵,其澄心定意之功,在通玄界无出其右;传说中,还是你们那位神剑锺隐,送给青吟仙子的定情之物,连这个你也有。”

阴散人终于抬起眼看他,眸光里似笑非笑,更是难以捉摸,“看来,你在连霞山上很吃香呢!”

李珣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听得阴散人的神情语气,便知道她话中有话,想必对方心中也是明镜似的,不管他如何狡辩,都抵不过对方穿魂洞魄的眼神。

他完全不想尝试那骇人的“莲花八密”!

转念间,李珣心中已有决断。

便在此时,阴散人笑吟吟地继续说下去:“和通玄界相比,这人间的习气,还是有些用处……”

“师叔救我!”李珣扑通跪了下去,口中呼救,叩头不止。

这举动倒是新鲜,阴散人说话间被打断,却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拿眼瞧他,兴味盎然。

李珣连叩了三个头,接着直起身来,一把撕破了外衣,坦露胸口,连那玉辟邪也露了出来。

“师叔明鉴,还请救我一命!”说着,他已流下泪来。

阴散人口中轻哦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他前面,弯腰探手,玉笋般的食指轻触他胸口的肌肤。

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李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阴散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分明是从中找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气息,倒是颇为熟悉……”

李珣尽力收束胸口的阴火,使血魇的气息越浓厚,多亏他《幽冥录》已有小成,又有鬼先生在其中下的种种隐秘功夫,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数息之后,便有些支撑不住。

此时,就算他不装,嗓音也开始抖了:“不敢相瞒师叔,弟子在上连霞山修道之前,便居住在这嵩京城里,乃是……乃是当今福王之子!”

他终于表明了身分,阴散人也极配合地轻哦了一声,算是感到了几分讶异。

他借着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勇气,继续道:“本来弟子不想修道,哪知九年前某日,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只因他猛地想起血散人那狰狞凶厉的面孔,想到体内仍蛰伏着的血魇,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勇气,便又消失的干干净净。

说不定他刚刚如果真的吐出点什么,便会触动血散人的禁制,死得惨不堪言!

他只能哭丧着脸,抬头看阴散人的面色:“弟子……弟子不敢说他的名讳,否则便会性命不保!师叔体谅弟子……”

阴散人的眼神完全凝结,在这样的目光下,李珣只觉全身的毛孔透进来的,都是寒气,只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身体便僵得像冰雕一般。

这情形只持续了数息时间,阴散人的浅笑便化开了满室的寒流:“你也不必说了,我已知道这是何人所为。”

她微微一笑后,又道:好!想不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故人!”

说着,手指从胸口移开,却又停在李珣脸上,从已变得冰冷的皮肤上擦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白痕。

她淡淡地道:“你果然聪明!怪不得能在连霞山上过得风生水起,我昨日被你瞒过,却也不冤,聪明人总是这样子,我也清楚得很。”

李珣听她语气,似乎是不准备计较的样子,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眼前却忽地一黑,接着便被一巴掌搧在脸上,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直飞出门外,当即口鼻溅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阴散人的话音自房内幽幽传来:“既然聪明,便不要得寸进尺,好好想想,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不能说,便用写的!写出来给我看!但愿你的记性还过得去……”

李珣捂着脸,只觉得半边脸上,麻麻的没了知觉,这一掌,怕是把脸上的肌肉都给打散了。

他却不敢呼痛,急匆匆磕了一个头,掉头便去。

阴散人的喜怒无常,他算是见识到了,再耽搁下去,难保那“莲花八密”不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他踉踉跄跄地走着,也感受到周围下人们奇特的眼神,却连生气或羞耻的力气都失去了。

他只觉得,眼前天地一半深幽,一半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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