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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见到魏攸暂时压下了陶谦的气焰,不免各自心中大呼庆幸,就各自恭维了魏攸几声,然后便也纷纷散去了。
唯独魏攸本人面上平缓,心中却难掩忧虑,当日回到公房也好,归家也罢,都是坐卧不宁。
而果然,当日无事,第二日一早,魏攸尚在蓟县城中的舍内用早饭呢,便忽然听得前院鸡飞狗跳起来,然后一人赤帻苍须、直裾轻衫,昂然直入……不是本州刺史陶谦陶恭祖又是谁?
“老魏且用餐。”一口徐杨口音的陶谦直入舍内,没有不见外,然后居然直接坐在了人家门内的一条长凳上。“不必管我,等你吃完咱们再说。”
魏攸苦笑一声,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赶紧喝粥。
“不用换衣服带官印了。”陶谦眼见着对方喝完粥去净嘴,却是用让人不安的徐杨口音又叮嘱了一句。“这身素净便服蛮好,我还给你预备了一个半铜之印。”
所谓半铜之印,乃是说官印只有一半是铜的,另一半干脆是恶铁……这不是什么合金更好的说法,而是最低级升斗小吏所配的制式官印。
魏攸愈发无言,只能匆匆洗手,然后接过对方不知道从何处取来,看上去脏兮兮的半铜印绶,胡乱系在腰间,便随对方出门去了。而出去以后,只见停在魏攸舍前的乃是一辆敞篷的驴拉板车,车之上更是随意扔着些许柴薪、干草、木叉之类的东西……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话说,魏攸虽然年纪很大,但和陶谦比却居然小了两岁,而且人家是刺史,你是刺史的属吏,所以很自觉的,这位幽州別驾兼幽州名士便一言不发,主动坐到了前面,准备去驾驶这辆敞篷驴车。
然而,车子尚未启动呢,眼看着魏攸手忙脚乱,懵懵懂懂摸不清这种低级车子的要害之处,陶谦却又实在是看不过去,直接上前劈手夺了缰绳:“老魏且去后面车子上卧着,我来赶车!”
魏攸无法,只好拢手转到后面爬上车去,然后任由这位蛮子刺史一抖缰绳直接驱动驴车出城一路往北去了。
从蓟县到昌平,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不过有赖于幽州刺史陶恭祖几十年驾龄捣鼓出来的出色车技,再加上这年头这地方确实也还不堵,所以倒是赶到中午之前便来到了蟒山之下的昌平城外。
而此地此时早已经是人山人海、旗帜招展了,看样子,本地安利号,昌平、军都两县县吏,外加附近想来巴结卫将军的豪右大户们,早已经纷纷到场。
“流民安家,却弄的像是过年一般。”陶谦一下车便免不了要负手批判一番的,唯独魏攸少有坐这种敞篷的板车,终究有些颠簸,再加上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所以此时正在恶心,不能与之言语,终究让陶刺史有些自说自话的感觉。
“我等是州中属吏,奉命来此处查看流民官屯事宜。”陶谦对着一名主动迎上了的武士亮出了自己腰中的半铜印绶。“尔等不用在意,自去忙吧!”
那昂藏武士虽然觉得这老头口音极怪,而且区区升斗小吏未免过于趾高气扬,但对方还有身后的伴当如此年长,他终究也不好有所表示,反而躬身一礼,方才后撤退去。
陶谦冷哼了一声,而等身后魏攸缓过劲来,他便从车上扛起一个木叉,又和魏攸二人各自摸出一个遮阳的斗笠戴上,这才顺着蟒山山脚逸逸然往用石灰划了许多线的几处热闹地方巡视了起来。
而刚走了半圈,陶谦便大致看懂了其中门道,无外乎是幽州乃至于天下都渐渐适应的凭号牌排队,然后依次去各处做各种事情罢了……如这边是分粮的,那边是划拨区块去搭窝棚的,左边是挖厕所的,右边是引水渠的,前面是讨论何时上山烧草木灰处置恶地的,后面则是公开解决流民争端的地方。
“不过是以军法治民,以刀兵之利迫之,饱食之恩诱之,方能如此干脆。”陶谦带着斗笠拄着木叉立在蟒山之下,愈发冷笑。“有钱有物有兵,自然能成事,不足为奇。”
魏攸欲言又止。
“且去看看这位卫将军和他亲信属下都是何等人物!”陶谦一边说一边直接拎起木叉,不管不顾自去寻人去了。
魏攸无奈跟上。
“我家君候?他……你寻他何事?两位……也罢,他在东面山下挖渠。”这侍卫花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了对方的徐杨口音,原本想质询两句,但眼见着是两个老头,其中一个一看还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就熄了多余的心思,直接指点了一番。
“原来如此。”陶谦微微颔首,却又转身向北面去了。
魏攸无语跟上,终于问出了今日他的第一句话:“陶公为何东辕北辙?不是说卫将军人在东面挖渠吗?”
“我固然是想看一看其人风采。”陶谦不以为然道。“可既然是在亲自挖渠……老魏我且问你,一个大男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挖渠有什么好看的?无外乎是邀买人心罢了。而既然是邀买人心,其人又年轻力壮,难道还会当众偷懒不成?”
“身体力行也好,邀买人心也罢!”魏攸忍不住反驳道。“总不能因为人家亲自干农活便嘲讽人家吧?方……陶公,你们丹阳也算是边郡了,你说我们边郡士子,春耕夏读秋狩冬战,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持身立命之事?凡在此中,都应该称赞而不是讥讽吧?”
“我知道老魏是个实在人。”陶谦在前面扛着木叉大摇大摆的走着,左右行人见是两个老头,只能纷纷避开。“而且因为彼辈是你们幽州本地人,所以多有维护。可我却知道,于卫将军这种人而言,眼中却不曾有什么正道邪道,只有有用没用罢了……老魏你知道吗?我少年时一直到十四五岁都还整日骑着竹竿,领着孩童玩骑马打仗之事,于你们这些人看来自然是可笑顽劣之举,无半分持身立命之处。但我岳父却明白,我们丹阳素来为山越所困扰,若有一日山越突袭来到城下,我这个浪荡子反而可以如少时指挥孩童一般,指挥邑中已成少年郎的昔日玩伴迎头而战!也正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他才一力将我夫人下嫁于我……老魏,你们这些人什么都好,既有德行又有学问,既重君臣之义又对乡人多有维护,但唯独迂腐了一些……”
陶谦长篇大论,魏攸在身后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但终归是没有反驳,反而是随着对方一路去了北边,然后便见到了一人正昂然立在一处土堆之上,厉声说着什么。
“诸位,你们既然信服我们君侯的威德,随他一路至此,还准备在此长居,那就要对律法和规矩有所遵从才行,否则便是君侯这里也容不下诸位!而虽说治民以简,可无论如何,杀人偿命、伤人抵罪、火盗偿财兼受刑、违矩则受罚,这个道理总是要行的吧?”言至此处,那人复又指着土堆前被捆缚着的二人说道。“这二人昨日欲自往蓟县寻出路,并不该有什么责罚,但走时意图偷盗公中米粮,还想诱骗妇女随行,却该重责以作威信……我今日罚此二人鞭挞三十,髡刑为劳役三载,不得开释,不得与私房、划田,诸位乡老皆在,可有不服?”
土堆前,一众流民中的年长者纷纷捻须不止,各自称赞。然后果然立即就膀大腰圆的武士上前,将二人绑起并堵上嘴,然后立即鞭挞了起来。
“土堆上说话那人是谁?”陶谦看的津津有味,便忍不住回头询问。
魏攸自然认得,便压着斗笠帽檐低声答道:“此人唤做王修王叔治,乃是北海……”
“我知道我知道。”陶恭祖不等对方说完便忙不迭的点头笑道。“当日邯郸杀滑吏申氏一族的王叔治,果然名不虚传!虽然有杀鸡骇猴,威吓流民不准逃窜之意,但毕竟有理有据,且干脆直接,不遮不掩,甚对老夫我的胃口。只是可惜,如此人才怎么不在我的麾下?”
魏攸当即无奈闭嘴。
“咱们去别处吧!”陶谦口中说着欣赏,却转身就走,魏攸也无奈再度跟上。
至于说王修,虽然远远在高处看到了这戴斗笠的两个老苍头,也察觉到了彼辈举止中气度非凡,但终究还要处置人犯,还有案子要判,而且还要和这些流民中的长者们约定建立明文规定,并组织所谓法庭之事……所以其人还是选择了无视,并继续忙碌了下去。
“陶公,这次又到底要去何处?”魏攸毕竟上了年纪,身体又弱,夏日午后,跟着对方转了这么久,到底是有些撑不住了。
“去分粮的地方。”陶谦虽然依旧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也主动停下脚步任由魏攸坐下来喘气。“咱们这位卫将军既然底气十足,我也不觉得他会有什么‘无能为之事’。故此,其人既然要在此处聚民而居,便该用心在‘如何为’三字之上而已……”
“陶公所言不差。”坐在道旁石头上的魏攸气喘吁吁,勉强回应。
“而今日此地不过是草创,须臾也看不得其中真切,所以,即便是‘如何为’三字,也只能管中窥豹,略观一二。”陶谦依旧侃侃而谈。“老魏觉得此时最该重什么?”
“公平、公正、公开。”魏攸张嘴便来。“陶公,幽州这地方,便是个垂髫小儿都认识安利号商栈中账房处的标语,何况是这位卫将军呢?看完刑罚再去看分粮之事,以此来观这位卫将军是否公正,本属寻常路数,你就不必多解释了。”
陶谦难得闭嘴。
分粮的地方与讨论刑罚的地方截然不同,此地寂静无声,拎着口袋或崭新陶罐前来等待取粮的妇女无一人出声,都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前方高台的一人。
只见此人身材健壮,虽然带着进贤冠,可夏日间捋着袖子却露出了满是肌肉的手臂。其人持一斗,端坐在台上,身边则是一个大瓮,不停的有安利号的伙计抬来粮食往其中放粮……每有一妇女手持竹制号牌、负着带着盛具上前,此人便亲自持斗,依牌给粮。
全程目不斜视,只观斗具准确与否。
而每完成一次分粮,等那些妇女曲身拜谢时,这人也一定认真拱手回礼,遇到年长之人,他还一定避席大礼回复,然后才一言不发再持斗候着下一人。
陶谦与魏攸看的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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