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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岳从未听他说过这些,也不曾听周裕说过,其实约略都能猜到,但仍觉得心疼。

露生向他怀里靠一靠,“说来你也许不信,认识了你,我才觉得自己真有个家了。我跟了你,太爷也就是我的家人,哪怕他待我不好,我也珍惜他。”

有个家多难啊。

求岳见他又滚下泪来,心中愧悔,给他擦了眼泪:“我知道了,明天就把爷爷接回来,以后别再说半辈子,你才多大,一辈子长着呢。”

露生自己也擦泪:“也是我着急了,我怕太爷看了这些文章吃心,又总是说不动你,今天不该跟你冲撞。”

两个人相敬如宾,搂搂抱抱的,又道起歉了。那头丫头们抱着被子去铺床,一看少爷也没了,小爷也没了,面面相觑。周管家机智地往书房偷听了一圈儿,但听见你侬我侬肉麻得老脸一红,愉快地叫吃瓜群众散场:“被子放下就睡去吧!明早洗脸水送书房去!”

他走至院中,自点起水烟来抽,仰面见团团清光,万里霜华共婵娟。

这里露生和求岳在书房里,头对着头,都打瞌睡。露生问他:“你把太爷接回来,安置在哪里呢?”

“买个新房子吧,顺便再办个宴会,别人也不说我没钱了。”

露生摇头道:“这样不好,早让你买房你不听,现在买也晚了。”

“为啥?”

“其实太爷住哪里,都是小事,但你今日这件事跟房子无关,现在是客户觉得你资金不够,要是现赶着买一所新房,反像是虚张声势,叫人更加疑惑。”露生沉吟道:“倒不如去见见石市长,把颐和路的宅子拿回来为是。”

“那有区别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当初给我们的担保的是市政厅,咱们的信用也是跟市政厅绑着的。分家是因为政府借款,现在借款的情形过去了,能不分还是不分罢。”露生道:“做事讲个有头有尾,你总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装糊涂过去。”

金总颇觉头疼:“你说得有道理,但现在去找石瑛,这不是厚脸皮吗?”

快活的时候独自美丽,有难了就想起张嘉译了,金总感觉这略不要脸。

“石市长是宽厚人,你诚心诚意,跟他好好说说。”露生劝他:“虽然临时抱佛脚,但合营还是两利的事情,他是聪明人,不会跟你赌这个气。一次不成就去两次,要是你从今往后都不去,那才是真结怨了。”

金总无话可说,磨叽了几天,他叫露生做了一盒点心,寻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自己开车往市政厅来。进门见一楼的兑款接待处还留着,只是没人来办事了,办事员闲得在栅栏后面涂指甲。

金总此时的心情近似于被班主任约谈的学生,其实今天来连预约的电话都没打,本意是来绕一趟表示“我来过了”,期望是“但石市长正好不在”。谁知秘书官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他,别有深意地笑道:“金会长,稀客。”

他这话一说,金总就知道石瑛是真的不高兴了。

——都“稀客”了!

金总尬笑,从怀里摸了一根雪茄:“帮我通报一声,石市长要忙就算了。”

秘书官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送来市政厅学做人的,调教了这两年,油头粉面依然未能调教清爽,一听金总这话,插着口袋笑道:“得了吧!你来找他,几时要我们通报了?”接了雪茄点上,把金总拉到一边:“去吧,他今天没什么急事儿,就是上午看你的报纸,似乎生了一场气。”这小子哺了一口雪茄十分陶醉,美滋滋地附耳又说:“你从那头上去,我给你把着门,别人来了,我就说市长不在!”

边说还边朝金总飞了个媚眼。

金总寻思小老弟你怎么回事?老子是去谈正事,又不是去偷情,这他妈香水喷得快赶上秦小姐了,石市长是有多自暴自弃啊,纵得你们都成兔子了。

径直上楼寻着石瑛,石市长果然自暴自弃,公文也不看了,居然很罕见地在摸鱼。写字台上铺了油毡,石市长笔墨纸砚地在写大字。

听见金总进来了,他也不招呼。

金总很熟练地摸到桌子旁边,背着手套近乎:“石市长,头一回见你上班时间不看公文。”

石瑛拿他当空气。

金总厚着脸皮赞美:“——不过这字写得好啊!”

“曲蛇僵蚓,入不了金会长的眼。”

“……这是跟我生气呢?”

石市长头也不抬:“不敢当,朋友之间才可生气,我九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跟金会长生气。”

这个傲娇的功力跟黛玉兽比还是差远了,金总脸皮超厚:“这话说的,敢情咱俩不是朋友了。”

亏你有脸问,石市长把笔向笔架上一撂:“我有什么消息,都先打电话通知你,金会长的消息,要我从报纸上看,我竟不知道朋友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话是发脾气的话,但发得太坦白以至于幼稚,小女孩才生这种“我带你玩而你不带我”的怒,因此反教人从话里听出言外之意的孤凄。金求岳虽然不从政,但前世也是晓得混事的人,知道认真当官的人其实内心都有一点孤凄,而孤凄就来自那“认真”二字。

民国这样乱的时代,连个志同道合的人都不好寻。哪怕他们最初是互相利用,患难相见,一路走来好歹也见了两分真心。求岳自知先求结盟的是自己,弃约负盟的也是自己,若负的是奸佞苟且之辈,心中尚且过得去,愧就愧在石瑛政声清明,更兼三番五次地雪中送炭。

——在爱情上屡遭人耍的金求岳同志,万不料在生意场上居然能有负心薄幸的体验。

金总忧伤地想,渣男嘛,都是有苦衷的呀……

他今天来见石瑛,其实没指望谈出个什么结果,纯粹是来刷脸捣糨糊——不过是明欺石瑛温厚宽和,见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的。焉料石市长坦荡地生气,心头惭愧都给怼出来了,只好拿点心当掩护:“言重了,言重了,我这不是来跟你解释了吗?”

石市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肃容:“别,说了我不收礼。”

“哎,点心而已,又不是金条。”求岳巴巴地开了提盒:“鲜花饼,专门给你做的。”

石瑛揶揄地看他:“你会做饼?”

求岳笑道:“露生做的。”

这盒饼没有什么新奇,求岳原本打算带个绿柳居的重阳糕过去,露生知道了,说“他虽然大你些岁数,还不到尊老的地步,你带个重阳糕去,岂不惹人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认干爹呢。”摸黑起来,给他做了一盒花饼。

求岳看馅子里没放什么精贵东西,材料都是厨房里现找,顿时虚得不行:“这会不会有点穷酸?”

“石市长素来简朴,给个龙肉他也未必稀罕,模样好看也就够了。”露生笑道:“关键是用心。”

“这也没看出哪儿用心啊?”

“用心岂在外头放着?自然包在里面。他是读书的人,必定一尝即知。”

“……有名字吗?”

哪有什么名字,你老婆随便乱做而已,黛玉兽怕他心虚,笑着想想:“这叫作四君子飨。”

果然石瑛见竹盒里八个起酥小团,微黄淡碧,衬着松枝竹叶,是个苍翠寒秋的颜色,甚觉清雅,恐怕他在里头夹带什么元宝钻石,一一掰开看了,原来里头两荤两素,裹的是陈酿青梅、芥蓝猪肉、笋丝糟肉、蜜饯时菊——这是极委婉地赞自己有君子品格,外头雅、里头也雅,最难得恭维只在意会,并不堆在脸上,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思,反合了他的性子,不由得会心一笑:“难为白老板了,他们这些人,就是手巧会生活。”

金总想黛玉兽从来没给自己做过这玩意儿,羡慕地说:“那你多吃两块。”

石瑛笑道:“干吃这个,不喝茶吗?”

金总见他这笑,才知他方才是跟自己拿腔调,忽然有种被耍的感觉——被耍也认了,苦笑着挠头:“我汗都给你整出来了,还敢蹭你的茶?”

气氛终于不尴尬了,石瑛也不叫秘书,从柜中取了锡罐装的散茶来沏,求岳自案台上看他刚才写的字,原来是照着字帖临的,磕磕巴巴念道:“其所求者,不可不许,之什么不必——”

“是许之而反,不必可与,亏你连个句读都读错。”石瑛递了茶给他,“后勤采办的茶叶贵而无味,这是内子从家乡带来的春茶,我喝着味道还好,你也尝尝。”

金求岳跟露生久了,渐渐也知道茶叶里的高低了,市政厅的迎宾茶是拿过万国博览会金奖的信阳毛尖,决非下品,他知道有些人喝茶如同喝酒,要苦涩才觉得有茶味,果然接过石瑛的茶,一看是很碧绿的汤色,味苦如药,吐着舌头问:“这是什么茶?”

“野茶无名,乡下人管叫玉露。”

这吃苦耐劳的茶符合石市长的风格,求岳心中暗笑,吹着茶又问:“你不喜欢毛尖,干嘛不换一个采购,我喝毛尖也挺淡的,不如杭州茶香。”

好喝还是俞振飞给的玉贵好喝。

石瑛叹道:“你以为做市长是做皇帝,不喜欢的说撤就撤?楼下兑款处闲了三个月,这不也没有撤掉么。”

金总感觉他话里有话。

果然石瑛轻轻敲一下杯盖:“明人不说暗话,你要是再拖几天,我这边肃查安龙厂的报告就递上去了。”他指一指茶几上,有点心有茶:“要么你自己说,要么,我来查。”

金求岳汗又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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