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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因着三面拥山,夏季格外漫长, 它的秋天也像是夏天的余韵, 连倒了三次秋伏, 才渐渐地真入秋了。露生早起见庭院里草木上尽结白露, 心中甚觉雅趣, 不梳不洗地披衣回房, 发霜中毫、研露中墨, 就窗下写了一个横条儿:“万物知秋”。

写好了赏玩一回,支棱着睡乱的呆毛,自觉很有扪虱论道的风度,偏金总会煞风景,在床上伸头探脑地鬼叫:“哇,你不刷牙!”

白小爷娇蛮地横他一眼, 拉过一张纸, 在横条下面又写:“猪头不知趣”。

江南佳丽地, 万物有情, 因此知秋。中山路上的梧桐纷落, 是叶知秋,狮子山的碧空里鸿雁掠阵, 是鸟知秋, 芙蓉开在秋江上, 是花知秋,团圞明月照秦淮,是月知秋。这是白露秋月的好时节, 于物是,于人也是。好时节的秋日不是萧瑟,反是橙黄橘绿的绮情,也是山明水净的疏阔。

晚桂初开的时候,露生收到从上海来的信,信封是和制花样,绘着秋天的七草,拆开一看,居然是小四写来的。

露生拿着信笺,脸上情不自禁地姨母笑:“跟着才女就是不一样,这眼光也好了,且不论文字如何,信纸就很漂亮。”再看内容,虽然错字连篇,倒也写得工工整整,露姨妈又赞:“学问也进了——一二三四,写了四张呢!这比上学还强。”

金总简直受不了他的无脑夸:“老子给你写信你净挑我错别字,姓钟的这写的是个屁?双标狗过来领打。”

“你懂得什么?人家只是不会写那个字,你是会写还写错。”露生不理他,展信细看一遍,抿嘴儿又笑:“原看他傻头傻脑的,怕他给李小姐添乱,现在看来是白担心了。”

小四在信里说,印刷厂工作很忙,所以拖到现在才写信来报告。李小姐这里“非常好”,对他也很照顾,自己现在已经学会排铅字了,如果安龙以后要印宣传单,他很有信心负责这项工作。余下也就没有什么别的,祝少爷和小爷“身提建康”。

这封信其实是报喜不报忧。李耀希和她父亲吵翻了,被断绝了所有经济支援,租住的这个地方不仅脏污,也汇集了三教九流的各色人渣。建筑老朽,晚上听得见白蚁和老鼠啮木头的声音,妓|女和烟鬼则像蘑菇似的左一个右一个地冒出来。但这样的混乱也恰合了这间印刷厂大隐于市的需要,是一个混乱里的安全。

这样的环境里,钟小四很快就经历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冒险。

那天他和李小姐在房间里捡铅字,是李小姐念、钟小四捡——对开四版的小报,能折成豆腐块到处塞的那种,而且是一半插图一般文字,所以小四虽然生疏,有个李小姐指点辅助,捡起来也算得心应手。头一次两人捡了一整天,过后渐渐熟练了,一晚上就能把样板排出来。李小姐笑道:“叫你来真是叫对了,我们俩这么合作,效率还挺高的。”

她口头背着文稿,手上蚀刻油印用的插图蜡纸,全身心地不闲着,这光景其实也是一种惊人的天才的光景。

钟小四没有什么文艺细胞,但听她念的东西,能感觉出跟以前的“雪莱叶芝”都不一样,反复地出现“工人”、“资本家”、“斗争”和“磨洋工”,倒和杜大哥私底下的说话很像。他对这个故事并不很感兴趣,唯有里面捞螃蟹的事情吸引了他,可惜到关键部分就结束了,问李小姐为什么不写完,李小姐笑道:“不是我写的,我这是缩写。”

“缩写?”

“别人写的小说,我把它改成小故事,这样方便刊在报纸上。”李小姐从书堆里翻书给他:“原作被禁了,你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小四接来一看,是很薄的一本书,翻了一会儿,不太明白它为什么被禁,再看作者,像日本人的名字,大概又明白它为什么被禁了。他心说日本人原来也做工,都挤在船上捞螃蟹,这还挺可笑的,同时又觉得可惜,因为作者不是李小姐,他也就无法要求她多写一点捞螃蟹的细节。

耀希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点了烟道:“你家少爷算是资本家里的异类了,他对你们还不错。”

小四不知哪根脑筋短路,脱口而出地说:“你爸爸也是资本家。”

李小姐就把烟蒂咬紧了。

小四这才觉得自己说话没眼色了,想道歉,又斟酌不出合适的发言。不料李小姐夹着烟,很俏丽地一笑:“是呀,我是资本家小姐,所以使唤你这个小工人嘛。”

这话是赌气了,小四更加难为情,讷讷地说:“我自己愿意的。”

李小姐面色稍霁,凑到他脸上问:“啥?”

小四就不肯说了。

两个人墨迹着,忽然有人很响地砸门。开门是那个波兰女人,她一身的酒气,神色慌张,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的话,他把他俩都吓了一跳。

她说完就走,李小姐也不送她,回手就把门关上了。要说钟小四到底是参加过工人运动的孩子,见过大场面,虽然生性害羞,紧急时刻却能心不慌气不短,很冷静地问:“出什么事了?”

李小姐赞许地看他一眼:“巡捕房和审查处要来搜查这里,莱娜的客人里有当差的人,还好有她通风报信。”她一面说,一面快速地脱掉外衣,口中指挥小四:“把稿子和铅板全部收起来藏好!”

“藏在哪?”

李小姐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

她活像奥林帕斯的力量女神,很利索地朝墙上大力一踹,一排铅字架震动了两下,有松动的迹象,再将字架一拉,原来后面藏了柜子大小的一个暗格。

李小姐道:“快,往这里头塞,我上去换衣服,剩下的麻烦你了!”说着,提起她的小皮箱就往楼上跑。

小四简直哭笑不得,这房间和李小姐本人一样古灵精怪——这时候换什么衣服?不是赶紧把东西藏好更重要吗?女孩子这种生物真是无法理解!他知道情况紧急,不是发呆发愣的时候,反正男人当然应该照顾女人,她要换衣服就随她去,自己麻利手脚,就按李小姐的吩咐收拾起来。

想一想,他把桌上的书也一并抱起来,都塞进架子后的暗格里。

李小姐在楼上又叫:“要是来人问‘乔华’是谁,你就说不认识!”

钟小四:“……乔华是谁?我本来就不认识。”

李小姐怒道:“当然是我——听着,人家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就说现在厂子换你当家,你是刚接手的!哎哟!我的袜子!”

从楼上掉下一条透明的玩意儿,丝袜。

钟小四:“……你慢点儿。”

这一声话音未落,楼下吆三喝四,就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烟鬼和□□都从窗户里张望,巡捕房且不管这些渣滓,直奔二楼的内山印刷厂,连敲门都是迫不及待,只敲两下,抬脚就要踢。

小四不见李小姐下来,唯恐自己哪里收拾得不到,又不敢再拖延,怕人更起疑心,只好应声开门,一拥而入地六个人进来,拿着警绳、□□、警戒棒,七嘴八舌地叫道:“让开!检查!”

再过十二年,就有人在书里形容上海这个地方好比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人来了就变畜生,法国人来了变凶蛤|蟆,安南人来了则变厉鬼。小四若读此书,当说这形容不够准确,因为魔女岛上一定还有魔女洞,那就是巡捕房,连中华血脉都拯救不了巡捕房这个极魔之地,进去了之后人都变成木偶,每次出勤都要按流程演一套戏。

这戏有三大元素:第一要有开门彩:“让开!”(没人挡道,叫空气让开)第二须得摆官威:“为什么不立刻开门?”(只敲了两下而已,还要怎样立刻?)第三好像吃错了药,轮流疑神疑鬼,各自拿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在房间里踱步——这场面其实只适合两三个人行动,两个人助威,其中一个踱,类似福尔摩斯破案的场面,给被审查的一方增加心理压力——但执行起来大家都要加戏,于是眼前这六人纷纷踱步,仿佛谁踱步较多就智慧较多,场面也不像巡捕搜查了,像博物馆参观,因为房间狭小,六个人头连尾顾地转成一圈儿,更像囚犯放风。最终气势汹汹地问小四:“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乔华?”

这就是上海巡捕房搜查的标准流程。本来还应该由钟小四献上每人一枝烟,但小四没烟,所以态度恶劣+10。

小四老实地说:“我叫钟小四。”

巡捕拿出看破一切的眼神:“钟小四?我怎么没见过你?老实点!不许乱动!”

小四心说我没动啊?他被六个人搡到墙角,眼里望着、心里数着,快速地盘算房间里有没有遗漏的东西,一面按着李小姐的交待:“我是刚来的,到这里才一个月。”

“来干什么?”

“……”这个李小姐没交代!小四噎了一下,急中生智地说:“管理内山印刷厂。”

“内山印刷厂的老板不是叫乔华吗?”

“他转让了,现在是我在当差。”

“当差?”

小四镇定地说:“我们老板是日本人。”

忽然从楼上传来一个清柔的女声,哒哒哒高跟鞋的声音,小心翼翼、娇媚地问:“怎么回事儿呀?”

楼下七个人全抬头,居然是李小姐盛妆丽服地下来了,擦了口红、扑了粉,一身华夫缎的旗袍,洒了香水,头发挽成髻,插了一只水晶钗,颈子里是一串亮晶晶的钻石项链,这一身珠光宝气,站在寒酸拥挤的木阁楼上,真正的蓬荜生辉。

楼下六个人加小四全愣了。

李小姐把手搭在阁楼的木条上,露出汪亮如水的一弯翠玉镯子,手里捏了个小坤包,上面尽钉的珍珠:“这是我的房子,我来收租的。怎么房客犯了什么事儿吗?”

说着,又给巡捕散烟,烟是女烟,细长的法蒂玛,两个巡捕留神看窗台上的烟灰缸,里面一堆的烟蒂,男人抽的哈德门。语气放客气了,但仍是怀疑:“阁下贵姓?”

“我姓李。”

“李小姐,你之前的房客,姓乔的那个,写反动文章,你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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