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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妗道:“临时害怕了,反悔也是可能的。”
“不怕他犹豫。”薛白沉思着,问道:“三月初七了吧?”
“是。”
“离高崇出事,过了四个多月了。”
薛白有了个猜测,只是暂时还没证实。
“人手还够用吗?”他向杜妗问道,“调些伙计,盯着吕令皓、宋勉、崔晙、郑辩等人。”
……
次日,才到县署,殷亮便匆匆赶来。
“少府,有逃户把我们分给他们的田地卖了。”
“济民社的?”
“不是,是不久前回来的逃户,把邙岭南面我们从郭家划出来的四十三顷隐田卖了十六顷。”
薛白竟是点了点头,稍有些欣慰,至少不是济民社的贫农这么做的,毕竟他曾花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去告诉他们道理。
“卖给谁了?”
“宋家。”殷亮道:“但是由宋勉的一个从兄接手的。”
薛白微微沉默,那些田地他分给逃户们还未立田契,乃是县署租给他们的,只立了二十年的租约,约定每三十亩收两石粮的租税,为的是让他们更相信今年不会再收重税。
换任何人,都买不了这租约,除了宋家,因为薛白正是最需要利用宋家之际。
这件事让薛白感到一种挑衅,或者说是试探,宋家在测试他的态度。
“逃户们呢?”
“还在追。”
“让薛崭去追,找到了带到田地来。”
薛白遂出了城,亲自去了那片田地看看。
三月是农活正忙的时候,农夫们得犁地、播种、灌溉、除草、沤肥,除了粮食,也种些蔬菜。一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农人挑着担子,扛着两个木桶晃晃悠悠地走,离得近了,发现里面是粪水,臭烘烘的。
“少府,前面那几亩都是。”
薛白抬头看去,道:“有人在种?”
“许是宋家的佃户。”殷亮道:“这片都是良田,如今种子都已经播下了,等到秋收,至少又是三千石粮食,自然是要派佃户来打理了。”
薛白蹲下身看了看,土壤已经翻过了,上面浇着粪水,有虫子正在空隙里扭动着柔软的身躯,可见确实是良田。
他看向不远处一个正在除草的农人,问道:“这是你的田吗?”
“阿郎唤俺来种的哩。”
“每亩你能得多少?”
“能吃饱,种得好阿郎还给娃娶媳妇。”
感觉得出来,宋家收的也许比朝廷还少,这些人说话时的劲都不一样。
薛白也不为难他们,问清了他们都是今天被派过来的,也就放他们去了。
薛崭终于押着几个逃户回来了,一路上骂骂咧咧,到了薛白面前,重重将人摁下,道:“阿兄!我把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押回来了。”
几个逃户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说的都是很诚恳、但完全没用的话。
“县尉,小人对不住县尉……”
薛白认出了其中几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当时他在修渠时向他拦路请愿的逃户。
当时其实也没说太多话,他就是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恳求,被那种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动了。
他们希望有一片田地种,不要收过多的租庸调、杂色、脚钱……他知道这就是个理所应当的要求,于是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在做事。
倒没想到,他们先逃了。
“关阿麦,你来说,才翻的田,种子才播下去,你把地卖了?卖了多少钱?”
“十……十贯。”
薛白原本还不生气,此时才被他畏畏缩缩的德性而惹怒了,问道:“一亩十贯,还是三十余亩地一共卖了十贯?”
关阿麦自觉羞愧,跪在那,俯下头应道:“是……是一共。”
“别跪我。”
老凉察觉到薛白的火气,上前一脚便把关阿麦踢倒,骂道:“让你别跪了。”
“小人知错。”关阿麦连忙重新爬起来,继续跪着。
“啖狗肠。”老凉又是一脚,“叫你他娘别跪了。”
“县尉恕罪。”关阿麦再次爬起来跪在那。
薛白问道:“你一年种不出六十石粮?”
“种……种得出……”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价格把所有的地卖了?!”
关阿麦吓得一抖,以头抵地。
薛白道:“这是你第二次卖地了,去年你只卖了三石粮,今年长本事了?”
“小人……小人……”
老凉看不惯关阿麦窝囊的样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哗啦啦地倒了满地的铜钱。这钱已经被花了不少,远没有十贯,却还是一小堆。
“县尉!”
关阿麦连忙上前去抱住铜钱,哭道:“求县尉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求县尉给活路,给了你,你走吗?”老凉蹲下身,拾起一枚铜钱,掰断,丢在他面前,骂道:“窝囊废,看清楚。”
薛白又问宋家是如何劝他卖地的,关阿麦却说,对方没有如何劝,是他自己看到铜钱就决定卖粮了。
“为何?”
“县里收税加起来一年也不止十贯,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贯,万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阳做些小本生意……”
薛白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能为你们减税?”
关阿麦哆嗦着没说话,唯有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作为对薛白的回答。
这日,回去的路上,随行的众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
薛白却忽然道:“这些农人虽然不识字,不太会说话,但其实很聪明。”
“我只看到他们的短视、愚昧。”
“目光长远,也需要有资格才能做到啊,总不能在岸上批评落水的人不学游泳。”
~~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过在乎他们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县署,见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还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余顷出去,何必呢?”
他这么说,显然只是为了撇清罢了,实则眼里还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几个愚民而栽了跟头。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师,想在声望上能胜过吕令皓,总该办几件实事。”
“献宝货,朝廷自会记你功劳;修寺庙,民间自能传你的功德。要声望多的是办法,你偏选了最麻烦的一种。”
“做都做了。”
“那十六顷地,薛县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着薛白,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笑问道:“不会连宋家这一点小事都不能容忍吧?”
“买都买了,归你们了。”
“多谢。”
薛白也在观察着宋勉的态度,问道:“对了,近来陆浑山庄可有客人?”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摇摇手,随口应道:“哪有甚客人,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薛白答非所问,道:“是我想去黄河北面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
“这种时候?”
薛白当即反问道:“这是哪种时候?”
宋勉稍稍一滞,应道:“眼下你对付吕令皓的关键时候,不宜擅自离境才是。”
两人说话时都带了些试探之意,气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
~~
薛白心中有个预感已愈发强烈。
待见到杜妗,他当即便问道:“派人去探了?有发现?”
“今日整个偃师县的官绅只有一个动作。”杜妗道:“崔晙添了个孙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礼。对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
“吕令皓亲自去的?”
“是,但这证明不了什么。陆浑山庄只派了一个管事,带着八个人过去。”
薛白又问道:“崔晙只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产吧?”
“是。”杜妗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记得上次……该是罗玢那案子时说过……”
“不错,崔六郎让一个妓子怀了,一尸两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阳娘家。”
“在洛阳生产了?”
“都没接回来,如何会大宴宾客?”
“你的意思是……高尚来了。”
“未必是高尚,但范阳也该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语道:“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这天夜里,薛白独自在院子里想了很多。
他在想今日所见的那些农人,接着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权力斗争的方式解决偃师的积弊,到底是对是错。
甚至还想到更远……倘若没有一场安山之乱,大唐这样的盛世能否一直维持下去?
这问题显然想不出结果来,毕竟一切都还未发生。
薛白只明确了一件事,再难再险,他得做出改变,才不会愧对上苍的厚待。
~~
薛白之所以会忽然与宋勉说想到王屋山拜会玉真公主,是为了诈一诈对方。
原本只是偃师县内的斗争,若是范阳方面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师县之外的力量。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来诈对方,却是因为薛白的一点私事。
思量着,薛白提起笔,磨了墨,这才开始给李季兰写回信……他今日才确定了行程。
信上他说最近事务繁忙,不能够去洛阳,甚至也不在偃师,只好让她们在洛阳见过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再到王屋山拜会。
写了这封信,薛白将它折好,思量之后,交给杜五郎。
“你到洛阳看看你阿爷吧,待上几日,待两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阳,把信交给她们。”
“我去?”杜五郎十分讶异,“夺权的关键时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吗?”
“谁说的?”
“郭先生说的。”
薛白道:“他那人总是笑呵呵地说奉承话,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阳一趟,对我很有帮助。”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气,道:“我不在就对你有帮助对吧?真是……”
但不论如何说,这件事交给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
反而是杜五郎很担心他,问道:“是不是高尚来了?”
“你怎知道?”
“我哪知道啊,但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你忽然这么慎重,还要支开我保护我,想不到还有别的理由啊……”
薛白也懒得纠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误解,沉吟道:“问题不在于高尚来了,而是我们的对手意识到我在分化他们,他们开始抱团了。”
“那不就是我说的吗,你非要说得复杂些。”
“这很重要,能让我们认清谁是敌人。”
“谁是敌人?”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着不义之财不肯放手、一有风吹草动就抱团抵抗的,都是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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