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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齐宣正要伸手,李十一娘已抢先接过了信看了起来,惊疑不定。

“左相是说,他早便猜到了我阿爷会仙逝,还猜到了唾壶会拜相?他……”

陈希烈缓缓点头,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道:“往日他无官无职,尚能搅动偌大的是非。如今老夫为他谋了一个要职,恰如给了美猴王一根金箍棒啊。”

唯有杨齐宣有些不太高兴,他本以为这次与陈希烈合作对付杨国忠,是一个让他施展才干的机会,没想到,风头又让薛白抢了去。

似乎所有人都像李季兰那般更看重薛白。

杨齐宣掀开车帘,看向李林甫的坟冢,心情郁郁,他本以为李林甫死了自己能更自在一些。

~~

暮春三月,莺飞草长。

薛白回到了益州。

年节前,鲜于仲通就已经论功行赏被迁为京兆尹,但他安顿了南诏的后续之事,带着将士、俘虏北上,且得与新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宓交接,总之诸事繁忙,如今还在益州。

因此,薛白一进益州城,鲜于仲通便得到消息,亲自将他迎到驿馆下榻。

“哈哈哈,正好,我亦是这两日卸任往长安,你我可一路同行。”

“鲜于公不嫌我累赘就好。”

“二十出头的中书舍人,前途无量,我岂敢嫌累赘?盼着子弟能多与你走动。”

鲜于仲通待薛白非常亲近,笑容满面。

此时却有一个与鲜于仲有怨隙的人一起到了薛白下榻的驿馆,远远看到鲜于仲通的马车就避开,等他离开后才入内,正是严武。

“薛郎,又见面了。”

只隔了一个年节未见,严武已蓄了一脸的大胡子,显得愈发凶悍。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高适,身上披着一件绿袍。

薛白见了,笑问道:“你们这是留在益州任官了?”

“说来话长。”

严武先是警惕地往门外看了一眼。

刁氏兄弟见了,连忙退出去守好院落,因知道薛白身边确实有一个爱偷听的,而这种真正的机密则不可能让她听到。

等屋中只剩三人了,严武才开口,道:“是王节帅保举我们的,分别任犍为、通义郡长史。只是我得罪狠了鲜于仲通,王节帅为了我,与鲜于仲通闹得很不愉快。”

薛白问道:“有多不愉快?”

严武略略沉吟,道:“如今鲜于仲通或暂无心杀我,却必杀王节帅不可。”

薛白遂看向高适。

高适点点头,叹道:“并不仅仅是因严武之事,只怕与征南诏的功劳分润有关。南征诸将领、帅府幕僚,绝大多数论功行赏皆被留在剑南道,想必是鲜于仲通要争功,又担心有人面呈圣人,禀报南诏一战的详实。”

薛白道:“我可告诉圣人,他瞒不住。”

“故而,薛郎与鲜于仲通一道回长安,路上务必要小心。”

严武道:“王节帅身边心腹将领几乎无人能随他回长安,最后是管崇嗣辞了朝廷官职,私下护送。我们担心的是,鲜于仲通恐将置节帅于死地。”

薛白听了,忽然在想当时让王忠嗣挂帅讨南诏是否做错了,与其让王忠嗣再立战功受到猜忌,不如让其默默守在河东,压着安禄山?但总不能任唐军在南诏损兵折将。

事已至此,这念头也就是一瞬而逝。说到底,以唐军的战力,征讨这种周边的小叛乱并不难,难的还是朝局。

……

两日后,薛白从益州起程回长安。

鲜于仲通押着阁罗凤回朝献俘,新任的剑南节度使李宓于是摆开阵仗,出城相送。

薛白回头看去,发现在这次南征中结识的许多将领都留在了剑南,还有很多留在了更远的云南。

他相信还有再见的一天。

出城十里,送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鲜于仲通带队走在前方,薛白则故意落在最后。

“薛郎。”

忽听得一声唤,回头看去,两道尘烟由远及近,又是严武、高适。方才鲜于仲通在,二人不敢太近前,此时才敢单独来送薛白。

严武从袖子里掏了一柄匕首递了过去,道:“薛郎于我有知遇之恩,往后但有用到我的地方,任凭驱使。”

“好。”

薛白不与他客气,接过了匕首,晃了晃,收入行囊。

高适爽朗大笑道:“我与严季鹰不同,我与薛郎是挚友,没有这些虚礼,今日就是来给友人送行。”

“高三十五郎小气。”薛白莞尔道。

他这人醉心权力,其实还是更想要那种“任凭驱使”的表态。

可惜,高适比严武要浪漫得多,没有那么多功利的心思,听了“小气”的评价,想了想,道:“那我赠薛郎一首诗吧。”

“好!”

说是要赠薛白,高适诗意上来,目光却是望向了更北方,喃喃道:“这诗,便名为《从王节帅征南诏》。”

严武听了,脸色顿时严肃。

他们对薛白是义气,对王忠嗣则是敬佩且担忧。

风吹过官道上的沙尘,高适的声音沉郁,开口吟了出来。

“圣人赫斯怒,诏伐西南戎。肃穆庙堂上,深沉节制雄……”

薛白并不喜欢这诗的开头,觉得高适世故了,不如以往敢言。但听着这诗,渐渐却陷入了回忆中。

“鼓行天海外,转战蛮夷中。梯巘近高鸟,穿林经毒虫……”

那一路南下之时很痛苦,死了很多人,但脑子里其实是麻木的,没有想太多,更没什么好抒情的。反而是事情过去之后,再听高适以诗叙述出来,才忽然感到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同袍无比珍贵。

“饷道忽已远,悬军垂欲穷。野食掘田鼠,晡餐兼僰僮……”

除了开头几句,整首诗没有太多的歌功颂德,多数的笔墨都是描述了行军时的艰辛。

高适似乎想借此,乞求朝廷放过王忠嗣。

“临事耻苟免,履危能饬躬。将星独照耀,边色何溟濛……”

他吟到后来,脸上浮出了骄傲又悲哀的神色,末了,一诗念罢,向薛白深深一揖,却是再无一言。他想说的都在诗里了,为将帅者的壮志、艰难、荣耀。

薛白听懂了高适的心意,郑重点了点头,扯过缰绳,驱马便走。

高适在恳请他再保一保王忠嗣。这份请托,与王忠嗣的政治立场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纯粹是出于军中袍泽的情谊。

而这军中袍泽之情,有时比官场上的功利心要有用一万倍。

“归来长安道,召见甘泉宫。”

薛白揣着从南诏带回的无形收获,策马于归还长安的路上……

~~

长安。

宣阳坊,杨国忠宅。

裴柔肚子已高高隆起,杨国忠每次见了,竟是不怒反喜,既说是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又说杨家添了丁往后必将愈发兴旺。

由此,坊间便流传出了一句俗语,叫“宰相肚里能撑船”,似乎是薛白宅中一个奴婢先说的,还说薛白早就料到了杨宅的丑事,才会留下这般评价,传得神乎其神。

杨国忠也不在意,这日又纳了几个美姬,试着让她们坐在他肚子上撑船。

他正开心,门外响起了通传声。

“阿郎,有拜帖,是位宗室,陇西郡公李齐物。”

“李齐物?”杨国忠想了想,道:“是宅子失火,烧到了三姨子家的那个?”

“是。”

“赔了吗?”

“这……应该是赔了。”

杨国忠却是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看起来。

坐在他肚子上的美姬见了,不由捂嘴一笑,娇嗔道:“右相你如何在家中欢好,袖子里还藏着这个,就这么尽心国务吗?”

“哈哈哈!”杨国忠大笑,挥了挥手里的册子,道:“此物可不一般啊,我要坐稳相位,还得靠它。”

“这么一本小册子。”

“这你就不懂了,世人有火气,得像你我现在一般,有一个去处泄了火。”

“嘁,右相惯会羞人。”

杨国忠又是一阵大笑,眯眼看着册子,嘴里喃喃道:“李齐物……找到了!这个索斗鸡,真是……”

他这才吩咐,唤李齐物过来。

“我的宅院起火,连累到了右相,这是我给右相的赔礼。”李齐物递上了一份礼单,道:“请右相过目。”

“直说吧,你想谋什么官?”杨国忠是直爽人,开门见山便问道。

李齐物略略一顿,眼光闪烁,缓缓道:“我前些年被贬为竟陵郡守,如今任期已满,想补阙一任……将作监。”

杨国忠悠悠道:“将作监?那可还没有出阙呢。”

如今的将作监正是李岫。

“马上就出阙了。”李齐物道:“我想着,李岫该守孝吧?”

“夺情了,这是圣人对李家的恩典。”

李齐物于是露出了勉强的表情,疑惑道:“我听闻,朔方的李献忠叛了,此人似乎是李林甫的义子吧?”

杨国忠闻言,手指拈着胡须的尾端轻轻摸着,含笑不答。

近来,他见了许多被李林甫打压排挤的官员,以此来巩固他的权力。

不同于他杨国忠的“宰相肚里能撑船”,连妻子“梦中怀孕”都能欣然接受。李林甫却是气量极其狭窄,得罪人无数,杨国忠自问没本事能像李林甫一样压得住。

他只能疏导。

如此,便有一个不得不处置的问题——天下对李林甫积怨已久,必须报复李林甫。

但从哪里下手呢?

~~

这日,李齐物走后,苗晋卿匆匆赶来,禀报道:“右相,查出来了,确是左相从中书门下递了条子,让下官误以为是右相要调回薛白。”

“这还要你查?!”杨国忠叱道:“本相有脑子一想就明白的事,你查这许多天才查到?”

“下官,下官还打听到一件事。”

苗晋卿假意抹了抹汗,其实并不害怕杨国忠,偷眼一瞥,方才道:“左相近来,常与杨齐宣私下见面,似在商议对付右相你。”

“杨齐宣?”

杨国忠想了想,一拍膝盖,拿起毛笔,在李林甫留下的那个小册子上翻了一页,写下了一个名字。

苗晋卿目光看去,很快就认出了这册子,心中不由疑惑,唾壶到底是怎么把索斗鸡的册子都拿到手了?看来,李家人心都不齐,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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