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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齐宣惊愕之后才想起来还有说辞,道:“我是来救独孤公的啊。”

“叛徒!”

独孤问俗忽然拍案大喝,骂道:“你敢背叛府君。”

“什么?”

“来人!将他拿下!”

独孤问俗招来心腹,目光再看去,只见杨齐宣已吓得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

一队军士作布衣打扮,匆匆穿过内丘县城,冲进了南市附近的一间院落,搜寻许久,却是空手而出。

有南市的小贩见了这一幕,不动声色地把消息传递了出去。

薛白已转移到了城外的一间农舍,听了消息,向刁丙问道:“你怎么看?”

“郎君看错独孤问俗了,他忠于安禄山,并不能轻易被策反。”

关于独孤问俗的情报都是崔氏从妇人之间打探到的,无非是一些籍贯、履历、爱好,以及往日的一些言行,薛白仅凭这些就认为独孤问俗可以策反,依据似乎不足。

刁丙觉得有些可惜,为了策反独孤问俗,却把杨齐宣这个暗线给牺牲掉了。

“郎君,眼下内丘只怕已不安全了,我们绕道回太原吧?”

薛白沉吟道:“我倒觉得颇有把握能拉拢独孤问俗。”

他决定拉拢独孤问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颜嫣还在身边时说过的那些情报。

一则,独孤问俗到了范阳久不取亲,而是等李史鱼贬谪来了,才娶了其寡妇妹妹,非为美色,而是与李史鱼义气相投,那李史鱼又是一个进士出身、被李林甫打压牵扯进杜有邻案的人,若非有些气节,何至于此?归附于李林甫即可。

二则,独孤问俗是洛阳人,如今叛军过境虽不是寸草不生,但也不是禁烧杀掳掠的。世间愿意把这样的叛军引到自己家乡的人终究是少。薛白能安然抵达内丘县,便可看出独孤问俗是在维系秩序的。

大唐一直以来都是盛世,各地都不缺忠于国家的臣子,关键是看怎么样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气节。

这些年,皇帝、宰相已经让他们颇受委屈了,安禄山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些官员其实迫切地需要有人能领他们走出一条新的出路。

薛白如今已能够感受到这种期盼,他希望他们不必等到新君在灵武登基了。

当然,对于独孤问俗的判断,全凭他的推测。他不敢贸然去相见,只敢先行试探。

“留意到了吗?独孤问俗是让人作便衣打扮去搜捕的,也没有大张旗鼓,他该是有意私下谈谈,我们再等等看。”

~~

杨齐宣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被独孤问俗关在一间秘室里,大概过了两天,他却觉得像十天一样漫长。

终于,这日独孤问俗命人来将他带出去,杨齐宣惊惧不已,一见面便哀求道:“独孤公,别把我交给府君,我真的不是叛徒……”

独孤问俗见他瘫软得像只虫一样,心中了然,道:“此事且先不提,我只当你与我开了个玩笑。”

“啊?”杨齐宣一愣。

“老夫问你,可识得柳勣?”

杨齐宣与柳勣一度是酒肉朋友,但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实在是不知如何回应才对,试探地问道:“他早已死了,独孤公何以发问。”

“我内兄来了,同行的还有李北海的一个孙子,字写得倒好。对了。他说与柳勣是好友,亦与你交情匪浅,问你可愿一道打骨牌。”

“打骨牌?”

杨齐宣愈发诧异了,同时也感到一阵惊喜。连连点头,道:“当然愿意!”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却知自己很可能又要活过来了。

那桌骨牌却是支在城外的一间道观,位于太行山脚下。

策马到了道观前,杨齐宣匆匆跟上独孤问俗的脚步,忍不住问道:“不知来的是李北海哪个孙子?”

“李倩。”

杨齐宣有些迷茫,有些想不起来与柳勣的哪场酒局上见过这个叫李倩的孙子。

伴着道观中的悠悠钟声,他们绕过大殿进入后院,见到了十余道士正在打坐,但看着不像修行之人,倒像是彪悍的护卫。

屋堂中有两人正在打骨牌,发出了清脆响声。

见有人来,一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正是李史鱼。

“内兄。”独孤问俗从容打了招呼。

“来,我为你引见,李倩,在兄弟中行三,你唤他李三郎即可……”

杨齐宣站在后方,目光瞧去,当即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想到,薛白竟敢亲自前来,毕竟他可还没说服独孤问俗呢。

“上桌吧,边打骨牌边聊。”

独孤问俗道:“但不知李三郎实力如何?”

“技艺不精,好在总能有些运气,见笑了。”

杨齐宣见薛白一副谦虚模样,腹诽不已,骨牌便是这人发明的,说什么技艺不精。

这是一场他作梦都不曾设想过的牌局,有一天他会与薛白,以及两个安禄山的重要谋士在一起打牌。

夏日炎热,不一会儿,杨齐宣就汗流浃背,另外三人却是心静自然凉,很快从他手里赢走了不少筹码。

清脆的响声中,话题一开始聊的是书法。

“三郎的字写得固然好,似乎不像‘北海如象’,反有些张旭的笔锋?”

“独孤公好眼力,我的书法并非家学,我老师曾随张公学过笔锋。”

“哦?但不知令师是何人?”

“我学艺不精,怕污了老师的名声。”

“莫非是颜清臣?若如此,三郎与薛白还是师出同门?”

杨齐宣听着这对话,心想薛白果然瞒不下去了,偏薛白却顺势将话题引到了当年杜有邻一案之上。

李史鱼也是受此案牵连,被贬到范阳来的,但他其实与柳勣并不相熟,而是与杜有邻一样,都是亲近东宫而被李林甫排挤。

年方三旬的监察御史,前途无量,却被诬告陷害,他自然是十分不满。

但今日,那“李倩”却是说道:“说来,李司马当年并不完全是冤枉。柳勣当时确实是发现了一些重大隐秘,报于李林甫。”

“哦?是何隐秘?”

“杜有邻确实是妄称图谶,指斥乘舆,但并非交构了当时的东宫,而是如今的东宫。”

“何意?”

“杜有邻一开始就是支持庆王的啊。”

杨齐宣听得手一抖,放倒了一张错牌。他心里却在想,这些弄权者的话完全不能信,根本没有真相,怎么对他们有利就怎么说。

“此事,还得从当年的三庶人案说起,那是当今圣人成为昏君的开始。三庶人案之后,杜有邻与张九龄、贺知章等名臣一起,保护废太子一系,庆王则收养了废太子之子,意图拨乱反正……”

之后的内容与杨齐宣的话形成了对应,但薛白的侧重点却不同,主要说的是太子李琮一系如今的势力。

“我们平定了南诏之叛,寻得西南兵将的支持;在陇右,我们拉拢了哥舒翰,并从他手上借调了一批将领到河东;在河东,石岭关一战,足以证明我们的实力;在朝中,高力士也是我们的人,很快,太子就会挂帅讨伐安禄山。”

说话间,薛白还从容自若地打着骨牌,胡了一把。

旁人都在消化他所说的内容,反倒是他,一边洗着牌,一边还能继续说着。

“依计划,太子一旦挂帅出征,马上就能让安禄山死,到时河东兵马席卷而出,忠节官员纷纷响应,叛乱必平……独孤公,请掷骰子。”

“然后呢?”

“自然是请圣人禅位为太上皇,新帝即位,拨乱反正,延续大唐盛世。”

“未免有些天真了。”

“安禄山无德无才,尚妄想举兵称帝。太子作为圣人长子,心怀苍生,礼让兄弟,庇护子侄,望重于四海,仁播于寰宇,继位却成了天真?既如此,两位又何必过来?”

李史鱼摸着手里的骨牌也不打出去,苦笑着摇了摇头,向独孤问俗叹道:“我还真以为他是李北海的孙子。”

“我倒是猜到薛白会再派人来,只是不敢相信竟是亲自来了。”

杨齐宣不敢言语,目光看去,见对面薛白的手边已经摆了高高的筹码。

薛白则敛容,正色道:“这些年圣人昏聩,两位在官场上受了委屈,社稷更是出了大问题,但叛乱解决不了问题,两位何不追随新君,实现真正的抱负?”

此时此刻,薛白想到的其实并不是扶李琮继位之后如何如何,而是邓四娘的死。

事实并非他给杨齐宣的说辞中那样他故意逼反安禄山,邓四娘一人之死尚且让他感到痛惜,何况天下大乱。

而独孤问俗之所以愿意来,心中深刻的忧虑便是田承嗣一旦攻入洛阳,难免大肆奸淫掳掠,要阻止便要趁早。

李史鱼则是才华横溢,年轻登科,一度前程似锦。说心里话,跟着安禄山这样的无才无德之辈,心中那股气终究是不平。

牌局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口说无凭,我如何信你?”独孤问俗先开口道,“话说得虽好听,能实现几成呢?”

薛白道:“要我如何证明?我现在请安庆绪弑杀安禄山不成?”

李史鱼笑了笑,道:“薛郎既想来说服我们,总该拿出些诚意来。”

之所以还要这般问,归根结底,还是李琮的根基太浅,威望不足以让人信服,至今未止,并未在世人眼中有过亮眼的表现。

让人效忠于这样一位刚成为储君的太子,心里难免没底。

薛白甚至都没能证明他所做所为都是奉李琮之命行事。

“也好。”

薛白直视着前方,正好看到杨齐宣,把杨齐宣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还不曾与任何官员说过此事,今日便担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告诉两位。我尽心竭力为太子奔走,因这大唐社稷本就有我的一份,这份大业,我必须做成。”

“何意?”

“你们想立从龙之功。”薛白道,“与其追随安禄山,远不如追随我。”

“当。”

一声轻响,杨齐宣想到一个传闻,惊讶地张了嘴,手里的骨牌落在地上。

独孤问俗与李史鱼却不解其意,继续追问道:“为何?”

“郎君。”

忽然响起的一声呼唤,那是正蹲下身子去捡骨牌的杨齐宣跪倒在了地上。

他慌不择言,还撞到了桌角。

若是让薛白自己抛出身份,未免显得不够有排场,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向独孤问俗、李史鱼报出薛白那呼之欲出的身份。

“还不明白吗?在你们面前的正是圣人嫡孙,前太子之子、现太子之养子!”

杨齐宣今日输了很多钱,却以最直接的方式把一份从龙之功递到了独孤问俗、李史鱼的面前。

这二人已是叛军中的重要人物,哪怕心怀对百姓的悲悯,且留存着一份气节,但若非立下大功,已很难再回到当今圣人治下。

那么,薛白这个身份正是最能让他们脑子一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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