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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您会让他死得很惨的,对吧?”——临走前,态度耐人寻味的贝利西亚)的泰尔斯重新来到地牢里,面对显然与之前不太一样的洛桑二世。

“听说你终于松口,想再见我了?”

洛桑二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穿透凌乱的头发,首先看向他身边的人:

“我只答应见你一人。”

泰尔斯身旁,因为输了面子(“好吧,你的法子比魂骨雅克更管用,满意了吧?”)而一脸不爽的塞西莉亚·凯文迪尔大小姐抱起手臂,皱起眉头,语含威胁:

“哦?你确定?”

泰尔斯左顾右盼,连忙打圆场:

“额,这样,希莱,有你在场的话,他就不是很情愿,那是不是……”

“我留下。”

希莱斩钉截铁,堵死一切可能。

泰尔斯挑了挑眉,迅速改口:

“好的。”

王子笑容不减地看向杀手:

“瞧,我努力过了。”

洛桑二世不屑道:

“再努力些。”

“你确定?”希莱冷冷拉了拉自己的手套,“要我再努力些?”

泰尔斯堆出笑容,准备新一轮劝导的时候,血族杀手却凄凉一笑。

“你们收起这套红白脸的把戏吧,”他向一边扭头,态度淡然,对希莱的威胁毫无反应,“我厌倦了。”

他这副放弃一切的态度让泰尔斯和希莱双双蹙眉,对视一眼。

“看来,你跟老朋友聊得不错?”泰尔斯试探地问。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阵:

“你怎么想到找她的?”

很好,肯说话,那就不用再想办法把大小姐支走了。

“因为我没法抓住你——各种意义上的。”泰尔斯叹息道。

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洛桑二世重新看向他。

“但所幸我开始明白,在我的位置,很多事是不用自己动手的,”泰尔斯耸耸肩,“我想抓住你,只用去找那些,嗯,抓住过你的人就行了。”

只是嘛……

他抿起嘴唇。

第二王子的面子,估计还是不够大。

至少……黑剑不肯来?

“至于贝利西亚,嗯,”泰尔斯揣摩道,“比起威逼胁迫,有时候,让你和老朋友聊聊天,顺其自然,可能会有更好的结果?”

一边的希莱大小姐自行对号入坐,怒视他一眼。

洛桑二世嗤声而笑。

“那她的戏演得真好,我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真情流露,多少是刻意而为。”

泰尔斯表情微变:

“你知道她是在演戏?”

“我希望我不知道。”

“那你还肯见我?”

血族杀手抬起眼神,面无表情:

“我不是因为她才肯见你的。”

泰尔斯眉心一跳。

但你毕竟是见了她之后,才肯松口的。

可泰尔斯这么想着,兀自点头,把话题导回关键:

“我明白,你卷进了当年翡翠城的权力更迭,在血瓶帮和兄弟会的争斗中遭遇背叛,一败涂地,才在多年后回翡翠城复仇。现在我还差最后一块拼图,需要你……”

“你输过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遍体鳞伤、身负重枷的洛桑二世喘了口气,在恍惚中开口:

“我是说,泰尔斯殿下,在你短暂的一生中,你可曾输过?”

什么?

输?

这话题离题太远,泰尔斯反应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再把谈话拉回来。

“我说了吧,就该用我的法子的。”

旁听的希莱叹了口气,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摇头不屑。

但泰尔斯举起手,请求希莱稍等片刻。

他代入对方的处境,试着理解洛桑二世的想法:

“我输过吗……为什么这么问?”

洛桑二世抬起头,在昏暗的灯火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

“从初次见面,我就能从您的双眼里看出来,尊贵的殿下。”

杀手眯起眼睛:

“您是个倔强顽固的人,兴许还曾被说是愚蠢天真。”

希莱忍不住看了王子一眼,泰尔斯则沉默不语。

“您想必经历过考验、苦楚、磨难、挫折……也许常人无法可想,但你紧咬牙关,凭借着意志说服自己,坚持克服,每一次,每一次你都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坚韧,更加不可动摇——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伟大英雄。”

洛桑二世艰难微笑:

“就像一把品质上佳的古帝国剑,越磨越利,愈战愈坚,人人敬畏羡慕,求之不得。”

但他的笑容旋即消失,话语也随之转折:

“除了一点。”

杀手冷冷道:

“您从未经历过失败。”

泰尔斯认真听完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那你就错了。”

泰尔斯看向周围深不见底的黑暗,一阵恍惚:

“恰恰相反,我经历过无数次失败,以及许多似是成功的失败,包括太多太多无奈和妥协的选择……”

废屋、闵迪思厅、蔓草庄园、复兴宫、英灵宫、龙霄城、刃牙营地、白骨之牢……以及眼前的空明宫。

“错的是你,殿下。”

身为囚徒,洛桑二世毫不留情地批驳眼前的临时典狱长:

“只要你的意志尚未被击溃,那就不算失败。”

泰尔斯眼神一动。

“只要你还抱存着一丝‘不能放弃’乃至‘从头再来’的希望,”杀手摇摇头,“那你遇到的,就远非失败。”

那一刻,洛桑二世的眼里涌现无穷无尽的灰暗绝望:

“那种彻头彻尾一蹶不振,让你从此否定属于自身的一切,信仰破碎万念俱灰到只想放弃所有,麻木逃避,甚至就此一了百了的失败。”

洛桑二世的话仿佛在空气里晕开了墨水,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在那种毁灭性的失败面前,什么复仇,什么不甘,什么愤恨后悔,这些念头统统不存在,至少变得微不足道。”

泰尔斯闻言蹙眉,若有所思。

“正因为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失败,殿下,”血族杀手幽幽道,“所以哪怕到现在你还是不明白,你还是像那些俗人一样,依旧觉得我回来是为了什么……哈,复仇?”

泰尔斯能感知到对方话语里的深沉绝望和痛苦,但他不想再跟对方绕圈子:

“那你回来是为了什么?不再失败?”

洛桑二世悲凉一笑。

“如果一把剑从未断折、碎裂、损毁,”他冷冷道,“那它就永远没法在自身的碎片和断口里,窥见自己的材质。”

杀手冷冷瞥向泰尔斯:

“殿下,就像那些成功到最后的骑士小说主角一样,你从未真正地输过,自然就无法体会,一把彻底断折,锋芒尽失的残剑,在回炉重铸之后,挣扎出鞘的意义。”

泰尔斯皱起眉头,却仍然一头雾水。

“一把回炉重铸的剑,重新挥动,是为了什么?”

洛桑二世冷笑道:

“只是为了复仇——为了去击碎那把曾击碎自己的剑?”

他咬牙瞪眼,状若疯狂:

“然后呢?为了终有一日再被击碎,再次回炉,再度重铸吗?”

泰尔斯沉默良久。

他快疯了。

王子心里的声音悄然告诉他:

无论昔日还是现在,这个可恨可怜又可悲的杀手被生活和强权磋磨得奄奄一息。

而与贝利西亚的重逢正是最后一棵稻草,压塌了他最后的防线。

你能从他口中问出的东西……恐怕并不如你所想。

“若不为复仇,”想到这里,泰尔斯的问话变得小心翼翼,“那你执剑归来,甘心为人棋子,杀人夺命搅乱局势,究竟是为了什么?利益?野心?公道?还是一口气?”

总不能是为了像伦巴那样……终止循环,革新变旧吧?

见他还是没有明白,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只是再度开口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凉伤悲,令人心寒。

看着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绕是耐心如泰尔斯也不禁泄气。

“也许你是对的,希莱,”王子沉下脸色,“或许该试试你的法子。”

找到那位魂骨雅克……

“找到工匠。”希莱突然开口。

泰尔斯一怔回头:

“什么?”

洛桑二世也表情微变。

在两人的视线里,只见希莱木然出神,喃喃着杀手方才的话:

“如果一把剑,在断折后,才得以一窥自身材质……”

看见同伴这个状态,泰尔斯不由担心起来。

“如果重铸后的剑,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寻找那把敌剑以击碎对方,分出高下,重现锋芒……”

所幸,希莱只是深吸一口气,就回过神来,回望两人:

“那想必,这把剑,是为了找到源头。”

源头?

泰尔斯一脸懵懂,洛桑二世却表情讶异。

“比如那位一开始铸剑的工匠,”希莱沉声道,“以追问他剑的材质,追问他为何要把剑铸成这样,追问他……为何造剑。”

只见大小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心有所感:

“追问他,为什么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次次重复的碰撞、破碎和……重铸。”

希莱话音落下。

她和洛桑二世俱是神情黯淡,沉默不语。

唯有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不得不咳嗽提醒:

“好……吧?”

“也许,殿下,”洛桑二世回过神来,笑容无奈,“也许我该见的是这位小姐。”

“好吧,”泰尔斯更不明白了,他诚实地道,“我确实听不明白。”

希莱深吸一口气,回到眼前:

“他不为复仇而来,王子,乃是为答案而来。”

“答案?”

泰尔斯越发莫名其妙:

可答案不是已经跃然纸上了吗?

洛桑二世之所以会落得今天……

“兄弟会?黑剑?血瓶帮?特恩布尔?像贝利西亚这样背叛你的人?翡翠城?老公爵?索纳子爵?利益斗争?政治倾轧?甚至是王国秘科乃至……我们璨星王室?”

听见最后一个名字,洛桑二世在凌乱的头发下露出冷厉的目光。

泰尔斯见状眼前一亮:

“所有把你害得落到这般田地的事情和因素?你想追问的答案是这些吗?所有这些身在其中的……人?”

但洛桑二世望着他,依旧淡淡冷笑。

“重要的不是人,因为‘人’微不足道。”

这一次,开口的人居然又是希莱,只见凯文迪尔的大小姐沉声呢喃道:

“真正重要的是:‘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人何以为人,人为何为人……

泰尔斯听得一脸疑惑:

“这两句话,不是一样的吗?”

“在通用语里是一样的,但是在……的语言里,它们词性不同,”希莱叹了口气,摇摇头头,“前者,是问人凭什么而得以是人,后者,是问人做了什么才会是人。”

凭什么……

做什么……

泰尔斯听得更迷糊了。

希莱低声道:

“就像那个被……的大辩护师。”

泰尔斯反应过来:

“额,斯里曼尼?”

希莱点点头,罕见地一脸悲悯:

“你说,他是饱受折磨苦苦挣扎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时候更像人?是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时候更像人,还是黑心行事损人利己的时候更像人?是向现实屈服献出良知的时候更像人,还是大限将至幡然醒悟的时候更像人?”

这番话说得洛桑二世嘴唇翕动,神情迷茫。

也说得泰尔斯云里雾里。

他不得不拍拍对方的手背,谨慎地问:

“希莱?怀娅娜?好姑娘,你还……好吗?”

希莱回过神来,摇摇头。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某人说的,”大小姐语焉不详,让泰尔斯疑惑不已,“也是某人‘为人处事’的……准则。”

某人?

【不只是我说的……】

泰尔斯一个激灵。

就在刚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般模糊不清:

【小六指,这更是我和你,是我们共同的准则……】

希莱微微一颤,面色苍白,咬了咬下唇。

【我的合伙人……】

下一秒,那模糊的声音消失了。

而洛桑二世依旧在沉思,看样子一无所觉。

泰尔斯心知这不是追问的时刻,他只能咽了咽喉咙,抠了抠隐隐耳鸣的耳朵,把疑惑埋进心底。

“好吧,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子转向杀手,追问道:

“如果你想知道你为何落得如斯田地,那贝利西亚应该已经把一切……”

但这一次,洛桑二世却不再讲述谜语,他痛痛快快开口:

“我有过三段人生。”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只见血族杀手看向摇曳的灯火,恍惚开口:

“第一段人生,我是华金骑士的侍从,是从底层出身的预备骑士。”

意气风发,天真轻狂。

“第二段人生,我是血瓶帮杀人不眨眼,剑下不留情的可怕杀手。”

历经起落,愤世嫉俗。

“第三段人生……我是地狱归来的怪物,身受不死诅咒,诅咒该死的人。”

冷酷麻木,扭曲极端。

“多年前,因为华金的关系,我随着王驾来到翡翠城,却因为和其他侍从们的矛盾,被诬陷欺压百姓。多亏了米迪尔王储上下斡旋,以及……某位本地审判官的正直不阿,国王又宽宏大量亲自道歉,我才得以免罪。”

洛桑二世咬字清晰,不急不缓,表情更不见丝毫变化,就像在复述别人的故事。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双双忍住打断发问的欲望。

“但王室颜面受损,我为此良心不安,满腹歉疚,于是决心做点什么以资补偿:在之后的选将会上,我穿上了同窗侍从的盔甲,冒替了他的参赛资格。”

一切祸患,皆从此始。

血族杀手抬起头,在一团灰暗和浑浊中,重新找到过去那个清澈却坚韧的侍从。

“等等,你那位同窗就没有意见?”希莱终究是没忍住,第一个发问。

“在那桩我被诬陷的冤案里,阿克奈特也是因为我才被打伤了手,无法出战,”洛桑二世嗤笑一声,“我觉得,我也有义务为他做些什么。”

他出神道:

“就这样,我憋着一口气,咬着一股劲,一路打,一路赢,直到最后的决赛。”

泰尔斯表情一动:

“对手是,贺拉斯王子?”

洛桑二世恍惚地点点头:

“溯光之剑。”

作为骑士侍主和老师,华金原本深知自己的实力,但出发翡翠城之前,他再三叮嘱自己不能参赛,不能出风头……

从多年后的现在看来……

洛桑二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回忆赶出脑海:

“但就在赛前的一天,一些有心人找到了我。”

听到这里,泰尔斯和希莱齐齐一动。

“他们向我承诺:只要我在激烈的决斗过后,漂亮地输掉比赛,让第二王子顺利胜出,以成全贺拉斯自终结塔学成归来,全胜夺魁的王室佳话……”

洛桑二世沉声道:

“那事成之后,不只有别的奖赏,他们更会帮我摆平那桩冤案的余波,包括和其他侍从们矛盾,包括穿着他人盔甲冒名顶替的事情,我和阿克奈特都不会受到惩罚,若有朝一日……他们也不会忘记我的功绩。”

希莱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出泰尔斯的心声:

“毫不意外——别告诉我,你答应了?”

洛桑二世眼神痴迷,他摇了摇头:

“在那之后,另一些人也找到了我。”

他继续道:

“相比前一批人,他们更会说话,更加理直气壮,更加……大义凛然。”

洛桑二世麻木地道:

“他们告诉我,王储已立,王位早定,为了宫廷大局,为了王国安定,第二王子不宜在此时赢得冠军,更不宜在此时享受万众欢呼,赢取无边声望。”

宫廷大局……

王国安定……

“而且王储为了替我洗刷冤屈,多有操劳,而你应该知恩图报,适时回报他的恩情……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有可能的话,他们可以提供帮助,让我不妨激进一点,把比赛打得更激烈,这样就能堂而皇之地‘收不住手’,致贺拉斯重伤残疾——他们为此甚至给了我一瓶毒药。”

泰尔斯和希莱齐齐蹙眉。

致王子重伤残疾。

这就不是故意输掉比赛那么简单了。

“而这一前一后两批人……令你进退两难?”泰尔斯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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