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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拨动……
整张罗网。
“那您呢?”
费德里科的突然质问让泰尔斯脱离思绪,回过神来。
“既然您知道詹恩要被扳倒,知道我必不是赢家,”费德的表情很是奇怪,似笑非笑,有种释然后的疯狂,“那殿下您还如此随性裁量,草率决断,私下跟他对着干……”
他看向泰尔斯:
“他会满意吗?”
他。
泰尔斯深深蹙眉。
少年看着一脸阴冷的费德里科,勾动手指,想要拨动对方身上的丝线,却感觉整张罗网都在震颤。
“那就是我的事了。”
开口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身上,装着“廓尔塔克萨”的口袋里,有某根丝线,被拨动了。
泰尔斯无视着心底里的不适,缓声开口:
“我和你认识不久,费德,但我以为我们打了这么多交道,你总该明白一点……”
“少在他面前提‘他’。”
詹恩叹了口气,替泰尔斯省掉下半句话:
“经验之谈,堂弟。”
费德里科看看詹恩,再看看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态度决绝:
“我说了,只要能复仇,只要找回公正,只要找到真相,只要詹恩付出代价,我不在乎赢家是谁,不管赢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你赢不了!”
泰尔斯突然高声大喝,把两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
王子立刻发现自己的失态,他不得不深呼吸,喝了一口茶提醒自己,这才回到正常语气:
“就像他也赢不了。”
泰尔斯眼神灼灼:
“即便我没有插手,即便我由着你干掉詹恩,让你当上空明宫摄政乃至南岸公爵,即便南岸领从明天起就直属王室管辖……他,他也赢不了。”
费德里科和詹恩同时蹙眉。
“因为他高高在上,以为只要坐在王都运筹帷幄纵横捭阖,再加一些威逼利诱,翡翠城就能乖乖入彀,年奉万金,以为只要粗暴有力地狠击树干,翡翠城这颗摇钱树就会乖乖掉钱。”
泰尔斯咬紧牙关:
“但他一步都没踏足过这里,未曾像我一样亲眼看过这里,看过翡翠城形形色色的人们,里里外外的角落——即便我也看得不够多。”
远远不够。
“因为他跟你一样,自以为经历了毁灭和不公,惨剧和痛苦,所以就有权毫不在乎,有权只知索取不知赋予,但他不明白更没机会明白:得要他先伸手护枝,浇水施肥,这颗树才能长出果实。”
泰尔斯脑海中闪过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所见所闻,想起詹恩告诉过他的,六代凯文迪尔前赴后继,把鸢尾花从翡翠城的最高一环变成最底一环,再回到最高一环的百余年艰辛。
“所以他赢不了。”
泰尔斯出神道:
“而当他伸手摇钱却发现树枝枯死,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赢不了的那一天……”
他转向面色苍白的费德里科:
“坐在公爵宝座上的你,和枯死坏掉的翡翠城,你觉得,他会更在乎哪个?”
费德里科紧皱眉头,咽了咽喉咙。
他嘴唇翕张,但终究没有回答。
泰尔斯轻笑点头:
“答对了:他都不在乎。”
泰尔斯叹了口气,颓然倚靠回他的座椅上。
“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
两位凯文迪尔都没有说话。
也不错。
泰尔斯心底的声音对他道:
身为强者,适时表现自己的难处和伤痛,反过来求得出奇制胜的效果,也是不错的手段,只是须得小心……
“原来如此。”
费德里科打断他的思绪,既难以置信又失望失落:
“原来,这座城里最保守最消极,不思进取的人,远远不是詹恩。”
泰尔斯轻哼一声:
“随你怎么说。”
反正就是这么个事儿。
现在只看他们两个……
“你看不出来吗,费德。”
半天不说话的詹恩突然开口,却并非对泰尔斯,而是对着与自己不共戴天的堂弟。
“我们敬爱的王子殿下,他在做自己一贯以来最是擅长,或是唯一擅长的事……”
詹恩轻蔑又复杂地瞥向泰尔斯:
“和稀泥。”
泰尔斯端茶杯的动作不由一僵。
什么?
就连费德里科也皱眉看向堂兄。
“不仅仅是在我们两个凯文迪尔中间,”詹恩冷笑出声,“也在他和他父亲之间,兴许还在他自己和希莱之间。”
泰尔斯面色难看。
“逃避冲突,既不让我们任何一方赢,也不让陛下赢,甚至不让自己赢,”詹恩那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让泰尔斯心口一凉,“自然也就没有人‘输’。”
南岸公爵转向费德里科,却似乎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他背后的什么东西。
“更没有输红眼的赌徒掀桌子,亮刀子。”
詹恩不屑轻哼:
“还有西荒,乃至多年前的埃克斯特,天知道他过去用这和稀泥的法子,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地解决了多少‘危机’,又埋下了多少更糟的隐患,将带来多少未来的灾难……”
该死的小花花。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但是咒骂归咒骂,他却不由得想起之前剃头铺老板巴尔塔的话: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虽是这样想,但泰尔斯嘴上仍不饶人:
“至少你还安坐在空明宫里,詹恩,没有头朝下变成刷子去刷我的马桶。”
詹恩不禁皱眉:“什么?”
泰尔斯转向另一人,努力说服自己先渡过眼前这一关:
“而你,费德,人要懂得见好就收:子爵宅邸和阴湿地牢,其实并不难选。”
费德里科深深蹙眉。
“相比之下,我想,你们都不愿意就此败亡在对方手里吧?”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不去想詹恩语中深意: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被人用自家族语教训,两位凯文迪尔都不是很高兴。
“对你们二人而言,我的条件也许很苛刻,但请记得,如果坐在这里的是别人,那条件只会更加苛刻。”
泰尔斯咬了咬牙:
“我累了。道理我都说明白了,想不想得通是你们的事情。”
王子显然有逐客之意,这让两位凯文迪尔双双蹙眉。
“无论你们的回应是什么,”泰尔斯继续道,“我都会在翡翠庆典最后的礼赞宴会上,宣布贵族仲裁的结果。”
泰尔斯站起身来,连带着詹恩和费德里科也不得不起身——或出于教养,或出于地位。
“在那之前,如果你们其中一方改变主意,请直接来找我。”
泰尔斯走向门口——但他迈出两步,下意识停下脚步,这才尴尬地想起:
现在他,泰尔斯·璨星,翡翠城代理摄政官,才是这里的主人。
他不该是那个离开的人。
泰尔斯背对着两人,一脸懊丧。
糟糕。
星湖公爵不免尴尬,但他及时应变,很快调整好表情,得体自然地转身面客,伸出手臂,对大门的方向做出送客的手势:
“但也请记得:不管本钱多少,花销几何,先到的人总有折扣。”
詹恩和费德里科对视一眼。
“而不到的人嘛……嗯,就不是有没有折扣,而是有没有货的问题了。”
面对微笑送客的代理摄政官大人,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费德里科准备欠身离开的时候,詹恩却突然发话了。
“你需要我们。”
泰尔斯微笑不减:
“请原谅?”
詹恩抬起头,坚定地看向泰尔斯。
“你需要翡翠城,泰尔斯,”他肯定道,“就像你需要西荒。”
在泰尔斯和费德里科不解的神情中,詹恩冷冷继续:
“你需要我们凯文迪尔活着,痛苦着,需要一个有利可图但‘未竟全功’的翡翠城继续挣扎着,顽抗着,夹在你和陛下的鼻息之间存在着,你才有底气有筹码,将来回到复兴宫去面对他。”
泰尔斯脸色微变,费德里科则若有所思。
詹恩指了指费德里科:
“所以你才需要在我们之间和稀泥,需要我们彼此仇恨又相互容忍地活着,活在翡翠城。”
泰尔斯皱眉沉思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詹恩,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和阴谋论,包括你那把每个人都理解成利益机器和权力生物的思维定势,但是别太……”
但詹恩却冷笑着打断他:
“多久?”
多久?
泰尔斯目光疑惑。
“一个赌徒没有输,所以他尚未掀桌。但他也没有赢,因此不肯走。”
詹恩咬字清晰,句句惊心:
“可一个不会输钱却也赢不了钱的赌局,它能维持多久?客人们又能忍受多久而不放弃赌局乃至……”
他不怀好意地看着泰尔斯:
“更换荷官?”
泰尔斯沉下了脸。
“一局?两局?十局?永远?”
费德里科看看泰尔斯,又看看詹恩,思维急转。
“就我对他们的理解,泰尔斯,一个赌徒很少会为输钱而掀桌,”詹恩冷冷道,“但往往会为贫穷而拼命。”
泰尔斯没有说话。
南岸公爵没有离座,相反,他像这里的主人一样,轻松自如地坐了下来。
“除非有人下定决心……”
詹恩目光犀利:
“结束赌局。”
话音落下,书房里只余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后,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而他的面前,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罩着他的整张罗网,正不可抑制地抖动起来。
带动无数丝线,寸寸绷紧。
“少赌点钱吧,詹恩,”泰尔斯想起小时候在王都黑金赌场的见闻,艰难回击,“就我对他们的理解,一个人赌输了不可怕。”
他抬头看向詹恩:
“最可怕的,其实是他赌赢了。”
詹恩扭过头,与他冷冷对视。
“因为输了也就没了,可是一旦赢了,他就会忍不住,忍不住一直赌下去,赌下一把,再下一把,下下一把。”
泰尔斯轻声道。
“直到赌上他自己根本赔不起的筹码,”王子看着眼前的两人,不再笑脸迎人,“只能拉上别人,无数人,无辜的人,根本不在赌局里的人,替他一道赔。”
詹恩和费德里科为这句话陷入深思。
泰尔斯重新举起送客的手臂:
“你们该回房了。请记得:我只等到礼赞宴。”
费德里科瞥向坐在座位上,毫无离开之意的詹恩。
“那好。”
詹恩轻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两人齐齐一怔:
“我答应了。”
答应了?
他……
泰尔斯顿了一下,这才缓缓抬头,在詹恩清澈冷冽和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肯定了自己的听觉。
“我听不见。”他轻声道。
詹恩冷笑一声。
“我说,泰尔斯,我接受你以上的条件,你想要的、该死的、恶心人的一切。”
詹恩指了指另一位凯文迪尔,端正身体,无比严肃:
”包括让这个混蛋活在南岸领,甚至活在我的空明宫里——还要加一条:保证希莱的绝对安全。”
费德里科面色一变!
“噢,真的?”
泰尔斯放下送客的手臂。
“我看着像开玩笑吗?”
费德里科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开口:“殿下!”
但泰尔斯伸手阻住他的话,快步走回座位,饶有兴趣地坐了下来。
“说下去?”泰尔斯端起茶杯。
在费德里科难以置信的眼神下,詹恩笑了。
“而你,泰尔斯,你就拿着这座别扭而挣扎的翡翠城,当作礼物,更当做赌注,去复兴宫交差吧。”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只是记得,如果你结束不了赌局……”
詹恩目光犀利:
“那也最好别赌输。”
他冷笑连连:
“否则如你所说……”
泰尔斯呼吸一滞,不得不咽了咽喉咙。
只听詹恩轻声道:
“你一个人,可远远赔不起。”
那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这书房变得有些闷热。
狭小逼仄。
令人窒息。
如坠罗网之中。
詹恩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举杯喝了一口马黛茶。
入喉顺畅。
毫无不适。
“不!”
费德里科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否定。
他不忿地向泰尔斯争取:
“不,殿下,詹恩绝不做有害无利的选择,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这背后一定有蹊跷,您不能——”
“你说得对,费德!”
不等泰尔斯回话,詹恩就打断了他,他放下茶杯,笑容似有些怕人:
“我下注了。”
泰尔斯面无表情。
费德里科则手指一颤。
下注?
下什么注?
下谁的注?
“但相信我,堂弟,这绝对没有那么痛快。”
詹恩言笑晏晏,向费德里科手边的茶杯举手示意:
“该你了,费德,还喝不喝茶?”
泰尔斯依旧没有说话。
这回,轮到费德里科转过身来。
他呼吸恍惚,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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