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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胖墩墩的带着白帽子的回民中年妇女,吃力的蹲下身子,胸前和肚子前的横肉堆积成块,衣服簇拥成一团,她拉了拉衣服,随手拿起一双条纹袜子,问,

“这袜子一双多少钱?”

燕燕赶紧回答,

“袜子一双一块五毛钱,颜色多,混棉面料,结实耐穿的很”,燕燕指着一排袜子说,

“你这娃还能说,就是有点贵了,一块五我拿两双”,回民女人翻弄着袜子,漫不经心的问,

“姨,这不行,一双袜子挣不了几个钱,发价都要一块二呢,你实心要,一块四毛钱拿去”,燕燕笑着边说边注视着对方,回民又拨弄着旁边的内裤和线裤,一会儿她起身离开,自言自语念叨着,

“一双袜子还要一块几呢,七八毛钱还差不多,我到那边再问一下”,

燕燕走过来整理好回民女人拨乱的衣服,又回到凳子前坐定,转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猫吖的身影,她看见妈妈手里拎着的袋子里装着两个黄澄澄的酥馍,顿时嘴角上扬,刚才没有卖出去袜子的些许失落随即烟消云散。

院子里,太阳已经从对面的墙上落了下去,一片余晖洒落在墙角,院墙角上半边阴暗半边光亮,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追逐着,落在牛圈门口堆放的木桩上,那里已经成了它们的聚集地儿,木桩上密密麻麻的落满黑灰相间的鸟屎,白色的小猫咪“喵喵”的叫唤着,一会儿前爪趴在地上,匍匐着身躯做出冲锋向前的架势,一会儿顺着一根木桩往上爬,爬出一截又被脖子里拴的绳子扑棱一声拽下来,木桩上留下几道子爪印,尝试了几次上不去,围着木桩仰着头张大嘴巴叫着,朝木桩上停落的鸟雀愤愤地示威。每年到秋后,庄稼地里的粮食都收回来,家里的老鼠也跟着多了起来,窑洞里的门关再严实也挡不住老鼠,它们会从墙角打洞进去,钻到中间的麻包袋上,撕咬开一个小口子偷吃粮食,地上的老鼠屎和麦粒搅和在一起,王家奶奶每次扫地都可惜的念叨好一阵子,“该死的老鼠子,把这么多粮食糟蹋了,这么一捧至少能做半个馒头,人都省惜着吃呢,老鼠倒敞开了肚皮连胡拨带吃,天杀的老鼠,逮住了把皮剥了才解恨……”。王家奶奶一直打听着庄里谁家猫咪要下猫仔,准备养只猫。正好赶着五队里她一个表亲的猫下了一窝猫仔,赶集时碰上存生带话让王家奶奶捉回去。第二天,王家奶奶就去五队里抱回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猫咪,放在垫着麦草的鞋盒子里精心的照顾,早上熬些小米稀饭,把馍馍掰碎了泡在稀饭里喂,还没有满月的小猫不会自己吃,王家奶奶左手从脖子一抓,提起小猫咪夹在胳膊肘内,捏住两边的嘴角撑开嘴巴,拿个勺子往嘴巴里喂。放学回来,燕燕三个把小猫咪当玩具玩儿,小猫咪看见他们赶紧缩着脑袋蜷缩起来,他们三个都喜欢从头到尾顺着捋毛,毛绒绒的脊背摸起来好舒服。有时彦龙捉住脖子提起来就在院子里甩着跑,小猫咪“喵喵”的叫着,四只脚在空中乱扑棱,赶着抓彦龙的手,彦龙一把丢在地上,小猫咪翻转着起身赶紧跑进窑里,蜷缩着身子靠墙躲在支棺材的脚蹬边,瞪圆了眼睛朝门口望去,燕燕找来了苕帚疙瘩,小燕蹲在旁边,彦龙拿着苕帚把儿往里面乱拨,小猫咪伸开右边的前爪抓打着苕帚,发出惊恐的叫声,王家奶奶端着热水壶进来,看见三个趴在地上欺负小猫咪,顺手抄起炕头上的扫炕苕帚,抡在半空中大声骂起来,

“我把你们三个害人精,放学回来不好好写字去,把个猫娃儿欺负干啥呢?看糟蹋死了,没个猫响动,老鼠把粮食糟蹋完了,你们三个都吃屎去”,

燕燕看着奶奶走近赶紧起身,侧着身子让过王家奶奶,跳出门槛就往外跑,小燕和彦龙来不及拍打裤腿上的土,小燕抱着头躲过奶奶跟在彦龙后面跑出来,王家奶奶随手丢下苕帚,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

“亏了有个猫娃儿一天叫喊响动,这几天麦袋子下面的粮食都少了,猫娃长大了能逮老鼠了,也省的你爸爸半夜三更的起来打老鼠了,你们把猫娃儿糟蹋的一看见你们三个,就躲在墙角里缩成一团了,一个个耳朵根子深,就像被驴毛塞住了,怎么听不出个好歹……”。

小猫咪再大点,王家奶奶怕它跑远被人拉走,主要担心怕它吃了被药死的老鼠。湾里本来有几只猫,随时都能看见在院墙周围活动,最近不知谁家把药死的老鼠没有埋藏好,猫刨出来吃了,一连失了两只猫。王家奶奶就用绳子拴着猫脖子,绑在门槛的水道眼里,有时也拴在牛窑边上的墙角木桩上,白天燕燕三个上学,存生和猫吖不在家时,小猫咪就像个尾巴一样,总是围着她在脚底下转来转去,成了王家奶奶的伴儿。晚上睡觉,小猫咪总是趴在王家奶奶枕头旁边,歪着头埋在前腿下缩成一团,伴着王家奶奶平稳的呼噜声,身体此起彼伏。自从有了猫咪,睡觉前燕燕三个总要为了猫咪拳打脚踢争吵一番,彦龙贴着奶奶睡,一把抱着小猫咪放在他和奶奶的枕头中间,猫咪却也不反抗。燕燕和小燕不依了,非要放他们两个中间,好说歹说说不动彦龙,就开始抢,三个头凑在一起,枕头踢到了地上,撅着屁股踩在乱堆放的被窝上,手底下猫咪被蹂躏着“喵喵”的叫唤,不一会儿,三个你踢我打,彦龙压倒小燕,骑在小燕背上,燕燕又冲上去骑在彦龙背上,小燕被压在下面翻不了身,三个连喊带叫,小燕手撑紧卯足了劲儿身子一倾斜,三个像翻斗车一样都倒在了炕上,哈哈大笑起来,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在为猫咪闹腾的不可开交,小猫咪脱身后,早已跑到王家奶奶的被窝里,贴着王家奶奶的胳膊睡着了。

时至树叶凋零,杂草枯萎,麦苗也被霜冻的青黄暗淡没有了生机,对面的山洼处,一群羊散落在山间,低着头寻草吃,放羊的老回回头带一顶白色无沿帽,手捅在袖筒,胳膊肘里夹着长长的羊鞭坐在山头。王家奶奶坐在婷婷家和平第家中间的土坎边上,和在下面晒太阳的王沟老太太扯开了嗓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王沟老太太耳背,王家奶奶抬高了嗓门喊,

“你们梅涣老二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子?”

王沟老太太似乎听明白了,大声回应,

“我们平第放学还没回来呢,太阳才到当头顶,回来还早呢!”

王家奶奶笑着说,“唉!你现在耳聋眼瞎的,我说东你答西的,把我喊地累的对面老回回都能听见我说啥,你光说人家大人娃娃把你当瓜子嫌弃不理睬,老了不中用了!唉!看我过几年像你这么个样子怎么办?”

王沟老太太挪了挪坐久了的屁股,伸手吃力地把小腿拉过来放在大腿下,从身后摸到了她的木头拐杖放在腿边,手杖三分之一处手经常拿的地方,黝黑发亮格外的光滑。她稀疏的头发一片花白,乱蓬蓬的罩住了额头,发丝里的虱子在头皮上移动,耷拉的眼皮完全蒙住了眼睛,眼珠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雾膜,她抬起头往上仰望,张大嘴巴,露出上下仅有的两个大门牙说,

“她婶妈,你在上头叽里呱啦的说啥呢,你声音像在屁股底下压着,我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唉!我最近老是梦见我在王沟里住时的可怜日子,梦见我月子里没日没夜的在煤油灯下穿针引线纳鞋底,还梦见我们那个埋在土里的催着我赶紧走,我不知道往哪走,寻不见路只是个走……唉!我估摸着人家可能叫我陪他去,我最近心里说不明白怎么了,怕不行了……”,王沟老太叹了一口气,又说,

“赶紧要死,死利索算了,我这样活着遭罪的,惹的猪狗都厌烦,人家儿子媳妇孙子一大群人都不够吃,留下我还要吃一口粮,人家个个横眉竖眼的不好好给我吃喝,我一直饿得爬不起身,哎哟哟,我的妈呀……”,说着她又开始吃力的转动着身子,“唉哟哟”的声唤个不停。王家奶奶瞅着,压低声音自言自语,

“唉!老婆子今年过来一下子不行了,耳背瞎眼窝,光说儿孙们嫌弃呢,人家地里那么忙,你屎尿都不能自己送,身上臭烘烘的人不敢靠近,儿孙们有一顿没一顿的给点饭,像吊胃口的一样,活不旺,死不了,正受着人间的活罪……”,王家奶奶内心一阵酸楚,联想到自己老了或许也是这么个下场,不禁唏嘘不已,全然没有了聊天的心思,听见鸡在窝里“瓜哒哒—瓜哒哒”的叫起来,寻思起今天还没有收鸡蛋,迟了又被花公鸡叨碎吃了,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移着小步,手搭进大衣襟下面进了门洞。

王沟老太喊了几声,“她婶妈——她婶妈……”没有人答应,又自顾自的靠在墙角一边“唉哟哟”的呻吟,一边伸手在身上挠着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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