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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家大女儿小慧中学毕业,顺利考入庆阳财校读中专,九十年代初能考上中专可是能光耀门楣的事情,也意味着三年后就能分配到工作,端起国家的铁饭碗。小慧生的端庄秀气,一米七五的个儿,一头披肩秀发黝黑发亮,后面撩起一束扎一个蝴蝶结发卡。她中学就转到城里就读,也许是沾染了城市气息的缘故,她身上没有一丝塬上人特有的土味儿。加上女大十八变,二十出头的小慧出落的亭亭玉立。一次猫吖闲暇来串门,便和老八媳妇东拉西扯时说起了小慧,猫吖说道:
“嫂子,你说这人心也偏长呢,我就看着咱们王家的女子个个生的好看。小慧、建红、惠芳、丽霞、丽红、翠霞这一帮子女子一个比一个长的好看,咱们小慧更是挑尖儿,工作又稳定,一定要找个城里家庭状况好的人家才配得上咱们的女子。说起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十九岁上燕燕都几个月大了。现在社会不一样了,国家提倡晚婚晚育,娃娃上学出来差不多都二十来岁了,咱们那个年代早都是几个娃他妈了。嘿嘿嘿,有人给小慧介绍对象吗?”
老八媳妇轻叹了一声,说到小慧的婚事,她似乎不是那么热激,说:
“唉!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说媒的人说了几个,条件还都差不多,人家一听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说是不让我操心。我猜想人家可能自己谈了个,我问人家支支吾吾也不说。那天到商店里买盐碰上几个下塬里的人,坐下闲聊了一会儿,我才听人说在城里碰见咱们小慧和双庙杨红升手拉手逛街呢。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噎的我喘不过气来。你说,咱们女子的事还要从个外人口里探听。再说了,小慧好歹也在乡政府上班,怎么都不难找个城里人家。从上塬还下嫁到下塬去,回来几天气的我没缓过来精神。给你哥说呢,那男人家怂心不操,竟然怼我说,一层人在农村,也没见谁不活人了?再说,人家娃娃也是个教师,两个人都有工作,将来自己买房也不成问题。还骂我眼光短浅,见钱眼开。把我气的这几天就没有给他好好做一顿饭。我等着小慧这周回来了才准备细问呢,唉!”
猫吖静静地听着,等老八媳妇说完,她接过话茬说:
“唉!娃娃小的时候盼着赶紧长大,还不曾想长大了也麻烦,说婆家,娶媳妇,样样都要操心。这姻缘的事也说不来,一半缘分一半命。像前几年二嫂子家志祥,当兵回来没有分工时,一心看上跟我在亚麻厂一起干活的灵巧,两个也是一班同学。一天能往我们家跑几趟,嫂子前嫂子后的奉承,叫我撮合他们。我和灵巧关系也好,一来二往的两个人对上眼了。结果志祥工作分到银行了,上了没有两天班,嫌弃灵巧农村户口没有正式工作又不要人家了。灵巧成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寻死觅活的说志祥把她耍够了不要她了。唉!我有啥办法呢?后来听说灵巧嫁到了郊区,还生了一对儿女,日子也过的不错。所以说,姻缘的事说不来,再说咱们小慧也不是那没有头脑的娃,你把自己气出个好歹顶啥用?儿女自有儿女福”,猫吖看着老八媳妇情绪低落,自觉有点尴尬,胡言乱语信口说着,老八媳妇眼睛呆滞的望着窗外,只是淡淡的说:
“她有个喇叭福!我辛辛苦苦供着上了几年学,其他本事没有学会,倒把哄她妈的一套学会了。不知道这个女子图啥呢?图人吧,那个小伙跟他大一样长了个驴脸,图家庭吧,城里要楼房也没有,现在还在土窑洞里住着,就看他爸民办教师和他每月那点死工资,猴年马月才能在城里买个房。唉!小慧要是铁了心跟双庙的那个,我也想好了,硬下心来彩礼要八万,权当给人养了个媳妇子。”老八媳妇边说着眼泪情不自禁噗簇簇流了下来,她赶紧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猫吖手里一边织毛衣,心里不断地懊恼自己不应该多嘴问关于小慧的事儿,她赶忙说了些安慰的话语,又岔开话题,说了些赶集时听到的,关于十里八乡家长里短的闲话。两个人东拉西扯,一直到下午做饭的时间。
之后的几天里,猫吖再没有去过老八家。闲下来时经常想起小慧的事情,时不时就在存生跟前嘀咕:“不知道小慧和她妈说的怎么样了?我听那天嫂子的口气,反正不同意把小慧嫁到双庙。唉!父母养娃娃一辈子操不完的心,小时候只管吃饱喝好没有病疾,长大了还要操心着出嫁娶媳妇,一辈一辈的人都是绕着娃娃过活。想起人一辈子活的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唉——不知道咱们三个娃将来以后啥样子呢?”
存生丢了烟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随口吐掉茶叶,淡淡的说:“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把咱们的二亩三分地经管好就行了。老八婆娘说了大半辈子媒,啥话颠倒过来过去能说道,到自己的娃娃身上,就开始鸡蛋里头挑骨头,我看这事不由她”。
一个周末的下午,小慧早早来到猫吖家,猫吖支走了燕燕三个,和小慧关起门在偏窑里说话。不一会儿传来一阵狗叫声,燕燕冲进洞门来传话,说门外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大个子叔叔,手里还提着礼当。猫吖出门喝住狗,边走边和杨红升寒暄了几句,径直领到偏窑里便随手关了门。从提来的礼当口袋里掏出几个果丹皮分给燕燕三个,打发他们去场里玩,别在院子里大吵大闹,特意叮嘱他们以后见了老八媳妇,不能说出今天发生的事情。燕燕三个便郑重其事的答应了下来,口口声声点头应承。更何况,他们还吃了人家的东西,毕竟“吃人家的嘴软”。燕燕三个在场里玩,只要想起还能为别人保守秘密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三个沾沾自喜,食指放嘴边“嘘”一声,相互间提醒要保密。后来,压根没有人问起那天下午的事儿,他们也渐渐淡忘了。只是看见装洗衣粉的麦乳精盒子,便想起那还是杨红升送来的,燕燕三个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麦乳精,一直吵闹着要打开来喝,王家奶奶给三个冲了一碗,每人尝了一口后便摇头晃脑,呲牙咧嘴的往出吐,三个如出一辙,连连说太难喝了,像羊奶一样腥气。王家奶奶也喝不大习惯,只是家里在没人喝,喂狗了又太可惜,硬是冲开泡着馍馍喝完了。小慧最终也没有扭过老八媳妇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和杨红升一波三折后,便断了来往,几个月后,小慧便匆匆结婚了。经人介绍的对象在政府机关工作,父母是正儿八经的城市退休老干部。结婚当天,燕燕跟着猫吖去送亲,看到装饰喜庆的诺大三居室婚房,也算是开阔了眼界。猫吖和村子里的一帮子女人,在老八媳妇的带领下参观婚房,七嘴八舌地赞叹不已,有的说小慧命真好,婚姻顺当,摊上了条件这么好的婆家;有的说,儿女婚姻还是要父母做主,毕竟父母一辈都是过来人,从小买馒头,啥事都经过,夸赞老八媳妇主意正,最终把小慧拉到正道上来了;也有的夸小慧识时务,大人的话能听进耳朵里,父母做啥决定都是为儿女着想,不可能眼见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不过去拦挡一把。小慧妆容精致,穿一身吉庆的红裙坐在婚床上,小霞陪着旁边。小霞中学毕业后就随姑姑去了bj打工,专程从bj回来参加姐姐的婚礼。小慧微笑着和进来的亲戚朋友打着招呼,新郎忙碌的招呼着客人,时不时抽空进来和小慧说几句话,只见小慧面露羞涩,红着脸浅声应答。燕燕注意到,和杨红升相比,新郎脸面看起来更清秀俊朗,只是个子有点矮,和小慧一起站着,虽然头顶齐小慧耳朵高,只是视觉上看去,似乎要比小慧矮一大截。回到家里,猫吖看着燕燕和小燕在院子里玩,若有感慨的在存生面前絮叨:“我这两个女子啥时候给我找个好对象呢?‘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真真的,你看小慧,要不是她八妈拦挡住,到哪里住那么好的楼房去?我看小慧女婿虽然个子矬一点儿,人要比杨红升灵光很多”。存生翻了一眼猫吖,捏了一嘬大麻子塞进嘴巴里说:“唉!你还不是今儿个在城里吃了一趟席,看人家女子出嫁的风光,你眼馋的不行了。人和人比不成,驴比骡子驼不成,快把心收回来想着明儿个菜咋卖完,把钱揣兜里比你胡思乱想强的多”。
正值秋冬交替之际,一场雨雪纷纷,淅淅沥沥连续下了好多天,空中大片飞雪洋洋洒洒,沉沉落到院子里即刻化为一滩水。王家奶**上戴着一顶草帽,拄着她的龙头拐杖,一手扶着墙,小心翼翼的从院子里走进来。近一两年来她感觉腿脚不灵便了,为了防止走路不慎摔跤,她时常拿搅料棒当作拐棍。有一次,翠霞进城回来,帮她买了一个龙头拐杖,枣红色的躯干,扶手处刻着一个龙头,口衔龙珠栩栩如生。王家奶奶先前一直舍不得用,存放门背后靠墙立着,闲暇时拿出来把弄一番。存生两口子去赶集,燕燕三个去学校,她总是一个人在家里,习惯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有时候走到鸡舍旁,或是猪圈狗窝边上,总要唠叨骂几句,多是嫌猪狗不讲卫生胡乱拉屎。她坐在炕头上一边翻转打量着拐棍一边不断地夸赞翠霞:“这个女子算是个有良心的,不是那白眼狼,还知道给我买个拐棍,比她两个老子都出息。我翠霞有工作,将来说个好对象一出嫁,顺利再混活几年把媳妇一娶,存柱两口子就轻省了。老人活了个娃娃势,一个个都安顿下任务也就完成了,自己也就成了老垃圾了。唉!我存生一天劳苦的,啥时候才把三个拉大成人呢?看我这把老骨头能等住我彦龙娶媳妇吗?唉!人眼前头路一抹黑,今儿个吃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儿个,呜——日头又爬上山墙了,一天天不觉得又完了……”,她望着阳光照上山墙,经常这样自顾自的说话打发时间。经过存柱媳妇和燕燕几个劝说,王家奶奶终于用起了自己的龙头拐杖,燕燕打趣奶奶说,她拄拐杖的样子看起来像电视剧里的老太君,有一段时间,他们三个不喊奶奶,嬉皮笑脸张口阴阳怪气的喊“王老太君”,王家奶奶便扶着墙抡起拐杖笑着骂道:“满嘴的跑火车,没个正经八百的话,看我闲了再熟你们的皮”。燕燕三个当然不会在意,因为王家奶奶总是这样说,像夏天只是干响雷不下雨的天气。前几年还能拿着苕帚满院子追打他们,追不上时顺手抡起手里的苕帚就扔过去,现在只能指着他们,嘴里不停地嘀咕责骂,燕燕三个更是不把奶奶的话放在心里。农民最清闲自在的时候就是秋后,天气渐渐地冷起来,不用忙活庄稼地里。这个时候牛也放松了下来,到了养膘屯肉的季节,虽然没有了青草,存生加大了晨间的饲料,从平常的一盆增量到一盆半,槽里草料还没有搅拌均匀,两个牛已经按耐不住,趁着存生不注意,迅速伸长舌头卷进一些草料嚼起来。随着土地增多,家里储蓄的粮草也渐渐多了起来。猫吖和存生把牛圈旁边的窑洞也挖开箍好了,安装上大门和窗户,把偏窑里的麦子囤挪移了过来,专门作为储存粮食的窑洞。尽管门窗从表面看封闭严实,也不能阻挡老鼠打洞进去,猫吖隔一段时间就要仔细检查一番,填埋老鼠洞,打扫地上被老鼠糟蹋的粮食。塬上现在的老鼠比以前的土鼠个头更大了,传闻是从城里流窜上来的“嚓老鼠”,这种老鼠不但身子强壮个头大,尾巴又粗又长,经常把麦子袋撕咬开一个大洞偷吃。尤其是秋季的玉米和杂粮都收回来,老鼠也跟着在家里做窝生仔。集市上卖老鼠药的人似乎也跟着多了起来,家家户户药老鼠,被毒死的老鼠到处乱扔,这几年塬上的猫也跑的少了,好多人家里看的猫因为吃了毒死的老鼠也被连累。自从那只白猫死后,王家奶奶一直打听着谁家有猫下崽,想抱一个回来养,苦于猫成了稀缺物,一直没有合适的。存生安慰王家奶奶说:
“现在家家户户放的老鼠药,毒死的老鼠又不埋,到处乱扔乱倒,猫又不是个家里能拴得住的。你看咱们湾里以前家家有猫,现在谁家还能看住。养的时间长了,冷不丁的一死,人心里还不好受,咱们也买些药放上,等庄户里猫渐渐多了,再打听着拉个回来养。我听人都传这一茬老鼠也就像那瘟疫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自然而然从塬上消失了呢”。
有段时间燕燕每天下午放学在家吃完饭,做完作业。天快黑了就背着书包去存柱家给翠霞作伴儿,第二天跟着翠霞一起去学校。有一天晚上快熄灯睡觉时,存柱大声喊翠霞,赶紧出来帮他打老鼠,她和翠霞来不及穿好鞋就往粮食窑跑,每人手里拿一根木棍守在门口,等着存柱在粮食袋子间找寻钻进袋子缝隙间的老鼠,存柱一边敲打袋子一边嘀咕:
“你看我刚上大门走到粮食窑门口,一直老鼠哧溜从脚底下窜过去,眼睁睁看着从那么小的门缝里溜了进去,我看着大小比刚出生的猫娃还大,这老鼠有缩骨术,指头都塞不进去的门缝,一溜烟就钻进去了。明儿个不行还要去集上买点老鼠药呢,不然把玉米胡摊的脏兮兮的人咋吃呢?这两年老鼠把人糟蹋的放不下。哎哎哎——你还会躲!我戳死你!哎——快,翠霞,顺墙跑出来了!”存柱一边趴在地上拿棍子在袋子间拨弄,一边喊翠霞。翠霞蹲着身子在门槛边,手里紧紧的握着棍准备打老鼠。燕燕蹲在旁边,赶紧把鞋勾好,担心自己没有穿袜子,万一老鼠跳到脚面上怎么办。只听翠霞连续“哇哇”的喊叫,棍子在门槛两头迅速的来回摆动,敲打着门“哐哐”作响。存柱起身哀叹了一声说:
“你能打个啥老鼠,眼睛挤得实实的,手里只是个乱抡。害怕啥呢?老鼠又不是啥东西,把你吓成那个样子。行了,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睡觉去,明儿个买些老鼠药”。
燕燕从刚才紧张的气氛中回过神来,腿还在不由自主的哆嗦,她感觉有点冷,可手心握着棍子处有点光滑,又明明是出汗了。看她平时像个男孩子一样咋咋唬唬,其实最害怕老鼠了,不是老鼠本身有多害怕,而是每次打老鼠的气氛都被渲染的异常紧张,不由自己跟着绷紧每一根神经。她的脑海里又想起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的情景。猫吖和存生刚刚在炭窑的墙缝里端了一窝老鼠崽,连同两个大老鼠也被打死了,最大的老鼠平躺着约莫有二十来厘米长,尾巴像个筷子一样粗。齐刷刷地躺在院子中间的水滩里,雨水把皮毛打湿粘在身体上,露出灰溜溜地身躯。九个小鼠崽像是刚生出来,蜷缩着红通通的身体,看着有鸡蛋大小,眼睛都没有睁开。燕燕三个淋着毛毛细雨站在院子里看的出神,彦龙还准备拿个铁锨翻弄,猫吖喊着存生赶紧弄出去埋掉:“等学生娃走了咱们消停砌墙,你赶紧先把那些铲出去埋了,看着人心里渗的慌,尤其让雨一冲洗,那些老鼠仔儿身子红不溜秋的,我想起来就恶心,只想从嗓子眼里往出呕,今天的饭都不想吃了,三个娃还定定守到旁边,燕燕!你们三个赶紧进去嘛!又不是没有见过死老鼠。”
存生放下手里的土块拿着铁锹边铲边说:
“哎呀呀!这一铁锨头还装不下,老鼠按月份下儿子,我看这一堆堆差不多有十来个”,燕燕三个站在门槛上看着存生铲老鼠,一个个唏嘘不已,小燕啧啧的咬着嘴唇,皱着眉头,直呼太恶心。猫吖在厨房里切洋芋丝,脑海里不断的浮现出刚才搬开墙壁那些老鼠崽的样子,不由得肚皮紧收“嗷嗷”干呕。吃饭的时候,猫吖看着燕燕三个每人一大碗洋芋菜,狼吞虎咽一口馍馍一口菜的吃着,她只是一个劲的喝着存生杯子里的热茶,试图让茶水顺着嗓子慢慢流淌进肠胃里,压制住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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