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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班的考试即将临近,燕燕和她的同学在老师的鞭策下紧张的复习备考。五年级的考试成绩关乎着一个学校的教学水平和师资力量。不仅是学校间的相互较量,也是每个代课老师之间的相互比拼。白庙乡共有九所小学,从历年的毕业班会考成绩来看,只有文邓小学和白庙中心小学在所有小学中出类拔萃。陈老师和大马老师带了多年的毕业班,成绩都不错,在乡教育界威望极高,他们都拧着一股劲,希望这届的毕业班依然不负众望。陈老师仍然是个民办教师,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教育事业的热情,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教书育人上。她已经二十五六了,在农村,和她年纪相当的都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妈了。偶尔,猫吖也和村里的女人议论——说是陈老师也是个老姑娘了,还不赶紧找个好人家把自己打发了,过了三十岁,老喳喳的更难找下家了。女人家的婚姻比工作重要的多,像陈老师这样的,高不成低不就,找个有正式工作的,人家嫌她是个民办老师,找个打工的或是农村里的,她又觉得自己还念了几天书,好歹在学校里教书,不肯委曲求全。“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这女人一辈子,有没有工作都不打紧,嫁个好男人才是正理。一旦把自己年龄混大了,更不好找了,女人一过了三十岁,只有找二婚的份儿。
陈老师和大马老师每天来的最早,回去的也最迟,燕燕和她的同学也在两个老师的监督和指导下,每天起早贪黑的背课文,抄练习题,复习巩固学过的内容。陈老师每天站在讲台上,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距离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你们在小学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希望同学们不要懈怠,‘临阵磨刀三分快’,抓紧时间复习,给辛苦供养你们的父母一份满意的答卷”。燕燕低着头盯着课桌右上角刻画的“早”字,还有中间那一道明显的三八线,她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闭着眼睛手一伸便可触及,那个早字着实都是鲁迅先生的杰作,他把他的激励精神以一个字的方式传递给每一个学生,不管有没有真正的领会和实施,每个课桌上的一角都有一个用削笔刀刻画的早字,说不清楚是谁第一个刻的,坐在桌子上的后来人都要顺着痕迹再刻一遍,使得字体粗黑显眼。每每听完老师如此说一遍后燕燕都内心激流涌动,感觉时间的紧迫,又有些许不舍。她即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按照惯例,每年的考试全乡学生的成绩都会张贴在集市最为显眼的地方,让全乡的父老乡亲过目,她多么希望她的名字排在前面最显眼的位置。又舍不得自己的小学,舍不得陈老师,从陈老师四年级接他们班开始,她似乎才从懵懂中觉知,知道学习是怎么一回事,怎样学才能力争上游。她的名字才多次被提及表扬,她的作文被当成范文在全班诵读,她才得以成为爸妈引以为豪的学习委员。她已经习惯了每天背书时躲在教室后面,那有一块麦田,穿过去靠墙的角落里有一棵大椿树,有一抱粗,树干笔直挺立,露出地面的树根正好可以当成凳子。每天自习时间,燕燕都一个人躲在那里背课文和古诗。椿树上面有很多硬壳象鼻虫,学名臭虫沟眶象。塬上的孩子们都管它叫做“装花鬼”,前一秒看着它缓慢爬行,只要一触碰立马蜷缩着僵硬的身子装死,硬邦邦的身体怎么挑逗它都无动于衷,可以连续装死几个小时。燕燕一边读书一边把玩“装花鬼”,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后来,有几个女同学也陆续知道了这个隐蔽的地方,成了她们四五个人之间共同的秘密花园。课间活动时,她们便躲在里面玩弄“装花鬼”,杨文秀胆子最大,她把“装花鬼”捏在手里带进教室放在课桌上,观察它什么时候才苏醒。等到“装花鬼”确定它处于一个安全的环境时,伸出四肢继续爬行。杨文秀也不着急发慌,担心被老师发现,只要拿笔头一触碰,“装花鬼”立马缩头收脚蜷缩成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燕燕和马兰、邓建秀等几个要好的同学常常在她们的秘密花园里听杨文秀给她们讲妖魔鬼怪的离奇故事,杨文秀故意轻轻嗓子,一本正经地讲“野狐狸”变成农家女儿如何害死父母,把他们的尸体埋在炕灰里,吃的时候还一边念着顺口溜——“大的头,妈的脚,嘴里嚼的咯嘣响……”,她边笑边讲,抑扬顿挫、神情并茂,燕燕一帮人不停地耸肩打颤,一脸的惊恐,讲到关键处,杨文秀总是微笑着故作停顿,好奇心驱使着她们,都用期盼的眼神盯着杨文秀,想知道后来的结局是什么。燕燕时不时的转头看身后,似乎那个无所不能的妖精随时会现化成行来祸害人间。她们也畅想一些毕业后进入中学的场景,听家里有姐姐哥哥的说关于中学的事情。一听说到了中学还要学习英语,她们个个吐着舌头,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一些听不懂的洋话,一起翻转着舌头假装说外语,嘲笑自己的舌头大的翻转不过来,英语肯定学不好,还是呆在小学好。她们哪里知道,家里人心心念念的盼望着,他们赶紧考完试放学回家帮忙。农忙时节到了,“芒种麦黄,绣女出房”,连绣女都下炕劳作,这些孩子也绝对可以独当一面。女孩子烧水做饭,男孩子喂牛割草,按王家奶奶经常说的:“干活要人多,吃饭要人少,娃娃们腿脚利索,农忙了给大人跑个堂端个水,都省了很些子劲”。
一夜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过去了,第二天的太阳照旧灿烂明媚。塬上的麦子地里一片金黄,种的稠的麦地里,麦秆经过一夜的风雨吹打,横七竖八的平躺着。晒干的麦穗挺直了脖颈,也不惧太阳的淫威,像卫兵一样扛枪立定,等待着颗粒归仓。似乎是一夜之间,麦杆上爬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虫,蠕动着身躯争相往上爬,穷凶极恶的啃食着枯黄的叶子。地里行间密密麻麻的全都是,麻灰色的、土黄色的、还有绿黄相间的,连人下脚的地方都被虫子占领。有的爬到路边的杂草丛里啃食草叶,三五成群的横穿马路,人拉着架子车走过,能听到被碾压的“嘣嘣”声,一滩灰色的浊物渗进土壤里,在太阳的暴晒和来往人群的踩踏下,一会儿便化为乌有。村里的人们见面打招呼,不再打问对方麦子割的怎么样了,什么吃够能吃挂镰面,不约而同的唏嘘感叹,今年个虫子泛滥,渗人的没眼看,要眼睛闭上割麦子,惜惶的馍馍放嘴里干嚼咽不下去。太阳当空高悬,几朵一样的白云飘在天空中,慢悠悠地飘浮着,麦趟里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没有一丝微风拂过。存生和猫吖领着燕燕三个,排着队伍在麦趟里行进。还是猫吖打头阵,她和存生每人八行,燕燕割五行,小燕和颜龙各四行,他们三个紧挨着在一起,颜龙不断的催促小燕:“圆蛋,你快点嘛,再不加大马力,小心我一镰刀上来把你屁股割到了!光垤饭能行,割麦子时,屁股撅着不往前走。”小燕身子前倾,卯足了劲挥舞着镰刀,转头说:“你再不要催我了,要不你就走我前面,脚底下、麦杆上到处都是虫子,我害怕爬到我身上了”,颜龙不耐烦地说:“屁胆子!那么长点的,又不是蛇,脚踏下去一滩子水,有啥害怕的?我都敢拿在手里捏死一大把”。颜龙起身走到小燕跟前说:“不拉屎了把茅坑让开,像你这样前怕老虎后怕狼,这一块麦子猴年马月割完呢?”小燕抬头瞪了颜龙一眼,嘴里嘟囔着骂了几句。她圆润的脸庞经过几日的暴晒,脸颊绯红带黑,刘海被汗水浸湿拧在一起,汗水顺着太阳穴流淌,似有虫子在爬动,她赶紧伸手在脸上抹了几把。颜龙抡起镰刀长驱直入,一会儿就和小燕拉开了距离,小燕跟在后面,一边挥舞镰刀奋力追赶,一边嘴里念叨着让颜龙等等她,情急之下,她用力将镰刀挥出去,拉拢着一大把麦子往怀里拽,“哧啦”一声,她感觉自己的脚指头一阵灼热,定睛一看,镰刀划破了鞋面,布面撑开,像张大嘴巴的蛤蟆一样。小燕“哇”一声大叫起来,转而一屁股蹲在麦茬上,捂着脚似哭似笑的咧着嘴巴,“哎呀呀!呜呜呜!我把脚趾头割烂了……”,大家闻声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猫吖三步并两步走过来问怎么回事,燕燕和颜龙也围了过来,小燕脱了鞋,袜子完好无损,只是刀刃划破鞋面,碰疼了脚面。小燕带着哭腔却笑着说:“这是个啥破镰刀!差点把我的脚割破了,现在脚指头还烧疼,要是把脚指头割走了,我以后走路一瘸一拐,就是个残废人了”,说到这儿,她不由得伤心的哭了起来,似乎自己已经变成了残废人。沾满灰尘的手在眼睛周围来回擦拭,红扑扑的脸上黑一道、灰一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燕燕指着小燕说:“你看你把自己脸抹的像唱戏的花脸一样了,嚎一阵笑一阵,不想割了坐着缓一阵,至于耍心眼把鞋割破嘛!”小燕破涕为笑,随地抓了一把土扔向燕燕,“妈,我的脚指头还在疼,你看我姐姐还说我不好好割麦子”。存生过来招呼大家稍微休息一下喝口水,他把镰刀磨磨。颜龙提过来水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的喝了几口递给燕燕。猫吖拿来干粮袋子,抖落了爬在上面的几条虫子,取出油饼分给燕燕三个。颜龙一边一边拿着麦杆驱赶脚下的虫子,拿脚踹着土不断的掩埋被麦杆戳死的虫,燕燕和颜龙背对着坐在一捆麦杆上,转头一看,颜龙用麦杆戳穿虫子的身体,挑起来在眼前晃动,虫子扭动两端挣扎着,黄绿色的液体从中间渗出来,燕燕直呼颜龙太恶心了,起身坐到了另一个麦捆上。太阳渐渐西沉转到了山背后,阵阵凉风吹过,顿时觉得清凉了许多。存生咬着下嘴唇的一角,一把抓起地上的麦捆堆摞在麦垛上,抬起膝盖用力一压。猫吖和小燕拎着远处的麦捆扔在存生旁边,燕燕和颜龙弯着腰满地找寻着麦穗,手里捏了一大把呲牙咧嘴的杆穗。猫吖边走看见地上的麦穗便赶紧弯腰捡起,还不断的嘱咐燕燕三个:“这一个麦穗从种地里长出来到做成一个馒头不容易,你们捡一把麦穗就等于一个白花花的馒头,你看你们一个个垂着头,腰挺得直杠杠的,麦穗还能自己跑到手里,赶紧拾完了回家吃饭。快点拾,你看脚底下多少麦穗。我三个娃都攒劲的很,跟着我们硬是把这一大块麦子撂倒了。明天赶集给你们一人买一个雪糕作为奖赏。加把劲把这几摞摞麦子堆起来就回家”。燕燕三个一听到雪糕,顿时来了精气神,也不管有没有麦穗,只要看见横在地里的麦杆就捡起来捏在手里继续找寻。存生一边摞麦子一边说:“这一两年到底比以前好多了呢!没有三轮车的时候,割完了还要装上一架子车顺路拉回去,山里的地还要套牛往上拉,累的人嗓子里直冒烟。而更省了多少事,山上路拓宽了三轮车都能下去了。”燕燕接过来说:“但是以前咱们地少,几天就割完了,现在麦子地多了,好些天都割不完”,猫吖听了赶紧说:“看你个瓜娃!地多了粮食多了还不好吗?现在你顿顿白面馍馍,想吃油饼子随时给你们炸。自从我们开始做生意,家里啥菜也没有缺过,水果别的娃娃还没有吃过,像桔子橙子,有的人都不知道叫个啥名字。说实话,在吃的这方面就没把你们三个亏欠下。”存生“凑是凑是”的随声附和着,燕燕三个相互对视呲牙咧嘴的扮着鬼脸。一抹残样铺照,晚霞满天,青蓝黄紫的颜色,像海浪汹涌澎湃而来,中间几条黄色的海鱼在波涛间跳跃,旁边的云头聚集,像一头刚睡醒的雄狮,匍匐着前身伸展腰肢。燕燕三个耷拉着脑袋低头看路跟在猫吖和存生身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再也没有来时踩踏虫子的兴致了,地面上的虫子成群结队的蜷曲着身躯,向玉米地进发。存生和猫吖边走边商量着:“麦子一收完,虫没地方吃去了,玉米又该遭殃了,不赶紧喷洒打虫剂,我看今年的玉米还保不住了呢,你看这谁家的玉米,叶子和杆子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一夜就吃的剩下光杆司令,咱们玉米地旁边的麦子一割,要赶紧打药,唉!今年的几场暴雨也下的不是时候,看着玉米刚成气候,虫灾又来了,把人能忙呗死”,存生叹了一口气慢悠悠的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啥方子呢?着啥急,又不是吃咱们一家子玉米,慢慢来”。
割麦子的这几天,王家奶奶系着围裙,咯噔着小脚,忙前忙后的料理家务。案板上擀干了一大张面皮,放了缄面的缘故,略微的呈现青黄色。随着年岁的增长,她已经很久没有擀过长面了,胳膊麻木的感觉像是别人的,她在围裙上擦擦手,坐在门槛上休息,拿着炕头边放着的“孝顺子”,轻轻的捶打肩膀。顺利刚买回来“孝顺子”时,王家奶奶还嫌他乱花钱,说是身上哪里痒痒了,伸手就能够到,脊背上够不到的地方还有燕燕三个,再不行她找半截玉米芯,用竹子戳进去做个也能凑合用,哪里还用的着专门买个挠痒痒的玩意。现在的人脑子越来越精明了,拿木板打弯,按照人胳膊手的样子做个挠痒痒的,名字还起的好,专门惹着年轻娃娃花钱买孝顺,黑心的商贩子。唠叨归唠叨,总不能孩子买来了当摆设不用,王家奶奶现在已然用习惯了“孝顺子”,坐下来就在自己身上敲敲打打。也省得喊破了喉咙叫燕燕三个,现如今怎么喊都不太听话了,指使着干个活,嘴上嘟囔一串子,她看着都心烦。使唤顺当了“孝顺子”,她看见也倍觉亲切,自言自语的说:“谁发明的这个东西还真不错,脊背上哪里痒痒自己够不到的地方,比使唤几个娃娃都强,唉,人不得了,只要能想到的,都能做出来。”她搭眼看着太阳已经从西边沉了下去,估摸着时间:“院子里阴了有一阵子了,把腿缓缓,慢慢收拾着喂牛喂猪,割麦子的走了多半天了,回来忙忙的下饭。唉!幸亏三个娃娃能帮点忙了,不然把存生两口子累瘫了,又是赶集挣钱,还有十几亩麦子要一镰刀一镰刀收割”。说着王家奶奶扶着墙起身出了洞门,一听见拐棍叮当作响的声音,狗拽着铁链绳摇着尾巴匍匐着前脚撒欢;呼呼大睡的猪闻声呼哧爬起来,哄着鼻子张大嘴巴哼哼叫唤;拴在木桩上的两头牛早已起身,挥舞着尾巴,甩着头拍打身体和眼角的苍蝇,脚不断地在地上踩碎步,几坨牛屎被踩踏的到处都是;旁边的鸡窝里灰尘滚滚,公鸡拍打着翅膀追赶上一只母鸡,趴在母鸡身上啄头上的羽毛,以示自己不可撼动的王者风范,吓得其他几只母鸡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角咕咕低吟。王家奶奶嘴里念叨着骂猪狗:“你们闲闲窝里趟着有多饿呢,一个个勾子里塞马勺了一样”。她隔着木头架给鸡倒了食,添好草料把牛拴到牛槽边,坐在旁边的土台阶上大口的喘着气:“唉,到底不行了,见干活气喘的,像个娃娃一样还爱声唤,存生两口子忙呗的,我到底要争点气,身子骨硬硬朗朗的,帮衬着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唉!还成想着活到我颜龙把媳妇娶了,老不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唉……”王家奶奶这样说着,眼睛呆呆的望着对面的猪狗,眼见着不是给它们喂食,猪原地转了几圈又栽倒呼呼大睡了,狗蜷缩着腿抬着头对视着王家奶奶,突然耳朵一竖起,呼的一下站起来,抬起后腿不断地挠脖子以下的部位,索性头挨着墙壁来回磨蹭挠痒痒,一会儿又抖动全身,试图甩掉身上的可恶的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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