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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吖家在塬面上收拾地方的前一年夏天,临近收麦子的时候,猫吖两口子给在兰州打工的小燕打电话让回家里帮忙收麦子。其实收麦子只是个后话,算起来小燕已经18岁了,按农村老一辈人算虚岁都20的人了。紧打紧的能寻婆家了。农村里女子都出嫁早,趁着年纪小还有个资格挑三拣四选婆家,年龄一大只有被人挑理的份儿了。像燕燕和小燕这般大的姑娘有的都开始拖儿带女的当家了。在这两个女子的婚姻问题上,存生和猫吖比起其他农村的父母要开明的多。首先一点,要自己的女子中意,他们从中再根据对方的家庭条件和人品给些意见。猫吖和庄里的妯娌拉呱起闲经常这样说:“各人家的日子要靠各人家往好里头过。咱们自己就是平头老百姓,也不想那睡着吃叫人伺候的黄粱美梦。只要家庭条件差不多,娃娃们能对上眼,彩礼多少我也不嫌弃,只要他们家老小把我娃当回事。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和燕燕她爸两个想得开,也不靠出嫁女子发家致富,更别说卖了女子给儿子换个媳妇。咱们一巴掌都把钱打扑过来,女子嫁出去到人家,该一沟子的烂帐,还不是得各家挣死挣活的去还。儿女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受点罪日子过得落难我都心软的看不下去。”庄户的几个女人笑话猫吖嘴上一套手上一套,哪个女子寻婆家还不跟上行情要点彩礼,咱们女子又不缺胳膊短腿儿,彩礼要的越多,说明咱们女子越值钱,婆家才不敢钱看。不要彩礼那还不叫旁人把脊梁骨戳疼了。杨家列锅更是说的霸气:“屎蛋蛋女子以前都不值钱,现在价上去了还不搂耙一点别裤腰里。咱们把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刚能给家里搭把手了,转眼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说来说去,那女子娃都脸朝外呢,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出嫁有了家,恨不得把咱们的啥都搬到婆家去。燕燕妈那是没经过事,等你把两个女子出嫁了你就能试活出来我说的好歹话。你看我们他二大,三个女子一卖,松松泛泛给两个儿子把媳妇一娶。老两口手头上卖女子还有点钱,腰杆子挺得硬朗朗地,说话都气长占地方。把两个媳妇子都拿把住着呢”。猫吖听着几个女人一个一个都争先恐后地发表着同样的见解,只是跟着随声附和着。都啥时代了还是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古时想法,她心里自有一套她自己的看法,她对三个娃一视同仁的看待,只要他的三个娃把日子都过得像个样,他们两口子啥都不图。
小燕所在的正林瓜子厂因为经营不善,效益日渐下滑,裁剪了一大批雇佣来的工人。小燕和朱文娟还有她们一起进厂的那几个女子都被裁员下来了。小燕正思量着求助翠花两口子,看能不能再帮忙打问个工作。猫吖打来电话小燕又改变了主意,把铺盖卷寄放在翠花家,买了一张车票回来帮忙收麦子了。她还不知道,家里已经给她打预了一门亲事。
效忠的老三儿子红红娶了贾洼四锭家的大女子。这几年塬面上修房的人越来越多,四锭瞅准了机会,买了几副模版,靠着在在满架塬上出租模版发了家。在白庙塬上也算是无人不知的暴发户了。红红媳妇卫琴早就在父母耳朵旁吹风说:“白家洼我姨娘家那两个女子一个比一个长的乖,家教啥的也好。大女子学上出来等着分配工作,老二女子在兰州打工,比咱们小军小一岁,年龄上也般配。叫我和红红给咱们撮合着打问,看我姨娘把女子往塬上给不给”。就这样,四锭四处打问了一下,就着手让卫琴和红红当中间人从中说和。猫吖和存生起先考虑到老大还没有着落,给小燕找婆家有些早。经亲戚朋友劝说了几番,两个人也想通了。燕燕毕竟多读了几年书,工作虽没有着落,他们也不想往一个塬上给,城里没有好相口,说到川道里也比给塬上强。燕燕本人肯定也不愿意早早找对象,他们在燕燕的婚姻上也模凌两可,说给农村里还有点心不甘,除非家里娃娃有个固定工作。小燕嘛!说给四锭家也不亏,毕竟人家在塬上也算得上是大户人家,两家离得不远,有个啥事能相互照应上。他们两口子一致的回复都是,要看小燕咋说呢,娃娃大了大人把大方向掌握住,主意还是要靠她各人家拿。
四锭一家准备了丰盛的礼当来猫吖家里相看。多半天的相处下来,四锭一家对小燕相当的满意,贾小军更是二话不说,小眼睛高兴地眯成一条线。临走时,贾小军留下一句话:“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这辈子非小燕不娶”。送走四锭一家后,猫吖把一家人叫在一起商量。他们对贾小军也算是看得过眼,小燕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一把鼻涕一包眼泪的哭诉起来:“你们把我叫回来是不是就给我随便找个婆家把我打发了算了,我有那么惹人讨厌吗?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工,挣三百给家里存一百,挣五百汇三百,我也没有亏欠你们。我又不是个东西,你们想放到哪里就放到哪里!我才十八你们就着急的把我打发了,害怕我没人要还是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我姐姐都不着急我着急啥呢?我就一句话,你们谁看中了谁跟去,反正我不愿意!条件再好我也不跟去,谁爱钱谁嫁去”。小燕醒着鼻涕抹着眼泪,猫吖和燕燕都被惹得想起了心里的心酸事,也跟着一起擦起了眼泪。燕燕更是躲在墙角热泪盈眶,她想起自己比小燕大一岁,小燕不找对象多半是因为她挡在前面。而她现在的处境却是如此不堪。找对象把自己出嫁了吧,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嫁到农村里像父母一辈那样背着日头种庄稼,生娃养活一家老小。可她曾经,包括现在那么努力的读书,不就是为了不走父母的老路吗?说是多念了几年书吧,又没个用武之地,连累一家人为她付出受牵连。模糊的视线里,燕燕环视了一周,眼前的人她都有所亏欠。奶奶曾多少次把她攒的不多的钱偷偷塞给她;父母为了她背着面和油低声下气的去求人。为了那个铁饭碗,不知道父母吵闹了多少回,妈妈流了多少眼泪。她给猫吖拨开头顶的发丝拔下来的白头发肯定都是为她煎熬来的;还有,爸爸经常蹲在门槛边低头唉声叹气的无奈和哀怨,他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不断地吐唾沫星子,不停地挠抠头不是因为头痒痒,这些都是他想排遣内心的压抑,他不能像女人一样哭嚎出来,那是唯一可以发泄的方式。燕燕越想越憋屈,感觉自己倒像个多余的罪人,连累的一家人不得安宁,她索性张大嘴巴哇哇大哭起来,哭声中她在不断地责问命运,为什么要她考上中专?为什么让她承受如此不公的命运?为什么让她知道那么多,不接受现实,却无法活在想象中?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她到底该怎么办?……燕燕的哭声盖过了小燕和猫吖,猫吖泣搐了几声突然破涕为笑说:“看咱们娘母三个啥,都一个个嚎啥呢!都是这个小燕,惹得我们都跟上嚎开了。叫人站窑顶里听见还以为咋了呢?就这么个事情么,小燕不愿意了就算了么,谁还爱着你非嫁不可,我们两个你们谁都不逼。明儿个给你舅舅把话稍到,就说小燕还想耍几年再说对象。把仁礼待道的事做好,不要叫人觉得咱们狗肉不上台板。以后就再没有人给你两个着手操心婆家的事了。小燕你可想清楚,拉弓可没有回头箭,过了这个村再没有这个店,四锭家那算的上好家庭很!没了你娃在外头还有看上的人咧?”所有的视线都转向了小燕,小燕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踩踏着地上噔噔噔地响,她甩起手大声喊:“妈——没有,我到哪哒谈去呢?我们厂里都是女人,男人都是有家有舍的,不信你问我翠花姐姐去”,燕燕也止住了哭声,苦笑着接过小燕的话茬打趣道:“你们姓朱的那个同学叫个朱啥啥来着?你是不是惦记那个娃娃呢?就是以前给你写情书的那个,现在也当了老师了”,小燕咬紧嘴唇指着燕燕哭笑不得地骂:“你胡说啥呢,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小燕和燕燕又开始绊起嘴来,刚才的苦楚似乎消失殆尽了。存生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言掺合,他觉得猫吖的话就代表了他的心声,毕竟娘母子之间有啥事好沟通。他“咳”了一声说道:“好了,小燕不愿意还好,说心里话,我还舍不得把我娃这么早给人给,你看着等不到明儿个咱们捎话卫琴两口子就来打问来了,不信你们等着看着”。
果然被存生言中,第二天卫琴和红红领着贾小军专门开了一辆小轿车来家里。啥也没说,就是硬拉着小燕去城里浪,小燕再三推脱,被卫琴两口硬是推搡进了车里。他们把小燕领到当时平凉城里最高档的商厦,要小燕自己选化妆品和衣服。小燕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摇头不发表意见,让上身试衣服小燕也不配合。四个人转了多半天啥也没买到。最后,卫琴在化妆品专柜前买了一套护肤品,送小燕回家时硬是塞进猫吖手里,她的话也说的圆润:“娘娘,你收下,既就是两个娃娃成不了,小燕也是我妹子么。当姐的给妹妹送点东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不拿我手羞得回不了家。”猫吖推脱不了接过了东西。过了几天,猫吖还是拜托红红把四锭家送来的所有礼当原数退了回去。后来,不断地有人托付和猫吖两口子熟悉的人,要给燕燕和小燕两个说对象,猫吖都边说笑边应付的打发了。
偶尔猫吖回家趁着燕燕和悦的时候也半开玩笑地说:“不行了咱们给你找个好婆家算了,有那川道里条件好的,娃娃还有正式工作,家里也没有多少地,老两口也是做生意的,人家都说了,只要儿子把媳妇说的差不多了,就到城里给按揭买楼房呢!你看能行了,我给见个话,你们先见了面再说”,猫吖说完撇着嘴看着存生,存生摆头瞄了一眼燕燕,示意猫吖看燕燕的脸色。燕燕头也没抬地回复:“进宫当娘娘我都不去,谁看上了谁跟上去!”猫吖撇着嘴瞪了一眼存生,把气都撒在了存生身上说:“像个木头一样咧着瓜嘴笑啥呢!咱们半斤八两掂量不来嘛!娘娘的身子丫鬟的命!”猫吖舀了多半碗饭墩一声搁在锅边上说:“赶紧给死老婆子端去”,燕燕撅着嘴端起碗筷头一拧走了出去。
猫吖和存生两个现在跟燕燕拉闲说话前,先要注意看看燕燕情绪。猫吖的鸡毛猴性子有时看不惯燕燕耷拉着脸不说话,或者好心问她一句话,她总是没好声腔三言两语怼过来,气得人后心疼,憋不住了猫吖也会破口大骂一顿,甚至拿最难听刺耳的话来刺激燕燕,燕燕嘴上不敢狡辩,眼泪止不住吧吧的淌。之后,猫吖说啥她也听也干,只是问啥话都得到“嗯——噢”的回复,像是从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腔,猫吖时常气得深憋着一口气涨实了胸腔。存生看见娘母两个僵硬的场面,总是挤眉弄眼的哄嗦猫吖,猫吖张大嘴巴把憋着的一口浊气吐出来,抚摸着胸腔顺顺气。她也在私下里在存生跟前抱怨说:“人家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她这个先人着急把人气得想颠个棒棍给锤一顿呢,大愣愣地到底下不了手!”存生总是开导安慰猫吖:“娃娃大了心思多一方面,这个女子心里也苦,人家娃娃出来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咱们娃念了一番书,叫咱们扣家里喂牲口种地,那个又是个闷葫芦,心里有啥不跟人说。”猫吖觉得存生说的在理,又开始难过的一边掉眼泪一边唉声叹气。存生得了空也时常给燕燕说宽心的话:“你妈那就那样的脾性,刀子嘴豆腐心,气上来了争竞几句,又没个记后性。看这几年为你的事煎熬成啥样子了,你也大了要能理解大人的难处,不敢和你妈对着来,有时把你妈气得颤呢。把你那倔脾气也要改改,有啥话好好说。话有三说,巧着为妙,哪怕不同意你妈说的了,口气放好慢慢商量着说。奥?”存生说完轻拍下燕燕的头顶,燕燕扑闪着眼睛强忍着不掉出眼泪,使劲的点着头。
小燕帮衬着家里割碾完麦子,又执意去兰州闯荡。回来的时候她就给拜托翠花两口子给她留意找一份工作。翠花从邮局内退后,在朋友的介绍下,又在火车站地下商场租了两节柜台,卖一些零用的小百货。时间久了和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熟悉起来,无意间聊天时打听到火车站内部的柜台上正在招聘售货员。翠花觉得小燕各方面都符合条件,她立马给老家打回了电话给存生两口子说明了情况。小燕当即就坐上班车赶到了兰州。见面后的第二天小燕接受了火车站内部组织的对新进人员的岗前培训。在这期间,小燕也和新进的几个女孩一起在火车站附近租到了房子。她和叫雪儿的一位定西女孩同住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间,出租屋内很简单除了一张一米二的木床以外,靠窗户的地方放了一张三抽桌子。窗户形同虚设,大白天也要开着灯。这一片的民房随着出租户越来越多,大多数都在原来二层小楼的基础上加盖了两三层,中间架起了一圆圈铁皮造的楼梯。这里大多数都是像小燕一样是从外地来打工和做生意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喝酒的、说笑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房间里不隔音,两口子吵架听得一清二楚。小燕倒是很乐意,虽然这里比不上住在翠花姐家的条件,毕竟舒散多了。翠华姐一家人对她像是自己人一样看待,可是她总是有种莫名的拘束感。城里的厕所都在饭厅旁边,上个厕所生怕一不小心挤个屁出来,尿尿欻欻的声响总是让她心惊肉跳。出租屋里就不一样了,厕所远点没关系,她们专门准备了个手提带盖的小桶,方便完了第二天早上去倒,院子里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解决的。厕所离出租房远不说,随时去都排着长啦啦的队,捂着鼻孔不出气都难掩那一股臭哄哄的气味儿。通过几天的接触,她和雪儿的关系已经无话不谈了,两个女孩都有着差不多的家庭背景,啥事情都能一拍即合。最关键的,雪儿对她尿床的事一点儿也不介意,除了安慰她还一直打听各种偏方给她积极治疗。即使后来两个人各自有了家庭,相互间一直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小燕离开家的当天,燕燕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家人看出来。猫吖忙碌着一边给小燕装家里能带去的东西,一边不断地嘱咐着女孩子出门在外应该注意的安全事项。存生已经发动了三轮车,他们准备直接把小燕送到车站,看着小燕上了车,再去菜市场拉一回菜第二天消停赶集。小燕在院子喊着“姐姐——姐姐,你在哪,我们走了……”,燕燕蜷缩着身躯躲在案板下面,听见猫吖和小燕一阵接一阵的喊叫声,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她控制不住自己无声地抽泣着。她似乎都有点嫉妒小燕能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而她走也不是留又没结果。她感觉自己像个风筝,应该随风在蓝天白云间驰骋,明明能看得到更高更远,却被一条线牵制着身不由己。猫吖喊了几声便作罢了,她似乎知道燕燕肯定躲在哪个角落里,于是她开口说:“来不及了,我们先走了,你中午给咱们拉一桶水把缸倒满。我娃乖,在家里好好看书去,明年个,明年个不行了我们也不拦挡你,想去哪我和你爸都支持。听见了吗?我们走了噢”。猫吖说罢便催着小燕出了门,小燕带着沙哑的哭腔说了句:“姐姐,那我就走了噢”。燕燕起身透过窗户看着她们出了洞门。等着三轮车转过了弯上了坡,她又跑出来站在菜地里哭了一鼻子,胡乱对着对面的山洼树木还有空气一个人诉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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