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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过年不回来。临近年关正是铁路运输部门极其繁忙的时候。火车站的候车厅从早到晚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广播上连续不间断的用汉语和英文重复播放着列车进出站的讯息。小燕已经适应了这里嘈杂的环境,没客人买东西的时候,她嘴里的口香糖一直不停地打着响声吹泡泡,可以说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们一帮女孩没事的时候也嚼着吹泡泡比赛,看谁一分钟不间断吹出的泡泡最多,小燕毫无疑问次次都是第一名。其他几个女孩总是打趣小燕,把她吹泡泡的秘诀都归功于她的嘴唇宽厚。说到这里又不得不提起良子,候车厅的同事们一致认为这两个人有夫妻相,都是方脸浓眉大眼睛,宽鼻梁厚嘴唇,尤其像的是嘴唇,就连嘟嘴卖萌都像是出自一个人。因为小燕嘴巴甜,比她大点的见面打招呼她根据年纪叫阿姨或大姐。候车厅里熟悉的阿姨大姐,都亲切地把小燕称呼成燕子,家在附近的阿姨还经常给她带在家里做好的饭菜。自从知道了小燕的男朋友是良子后,仍有热心的阿姨大姐当着良子的面故意给小燕介绍对象,小燕总是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良子故意说能成。良子因为渐渐和大家都熟悉了,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和一脸严肃。他总是嬉皮笑脸的和大家说:“我千山万水地来到大西北,是奉了爱神的旨意。看我和燕子的长相就知道,我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挖墙脚的事儿我一点也不在乎,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说着手塞进白大褂的口袋向小燕抛个媚眼。他的举动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大家一致认为,良子在大西北混了几个月,把最初山东大汉的儒雅形象全部颠覆了。
春运开始前,小燕她们就接到通知,原则上不允许春节期间请假,实在要请假的,必须提前一周向主管部门告知,以便及时抽调人手。春运期间的工资按平日两倍计算。小燕打电话给家里说明了她不想回来的意愿,征求猫吖两口子的意见,猫吖在电话那头告诉小燕说:“假不好请,你不想回来就在兰州过年去,那么远的路,只要你啥都好着,我们也不牵心。你八九月份才回来过一次,家里也就这样子,来来回回一趟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都得几个钱花,路上折腾的钱还不如你想吃啥买啥,买件好衣裳过年。现在宿舍又有暖气也冻不着,雪儿也不回去你们俩正好做个伴儿。你奶奶我看着……”猫吖准备把王家奶奶不好的情况说给小燕,存生连忙拿过电话给猫吖递了个眼神说道:“蛋娃,不回来也就不回来了,年有个啥过头,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天气冷得你请假又不好请,安稳呆到兰州过年去,记着到你翠花姐姐去转一趟,人理待道上不敢忘了。看你姐姐天气暖和了上来,还要麻烦你翠花姐姐两口子,那边有个个家的亲戚你们在外头我们到底放心。你奶奶那就那样,看年过完你们闲了能请下假了回来转一圈子,到时候再说。”
王家奶奶眼见着快过年了小燕还没有回来,就问颜龙小燕咋不见回来过年。当她得知小燕今年过年请不到假回不来时,有点失落地念叨说:“唉!这个碎怂女子过年呢不回来,人还力狠狠地盼着回来过个年呢。那女子娃啥时候脸都朝外呢,她娃不回来说不上再还见不上我呢!”颜龙愣了一下连忙呸呸呸地往出唾了三下口水说:“奶奶,你胡说啥着呢!快好好着。”
王家奶奶似乎也没有明白和听见颜龙说的啥话。她早都盼着快点过年。只有过年了正月里走亲戚,她娘家人才会来把她看一回。而今河道里路通了,人条件都好了,她的两个兄弟后人都有了出息,连窝都一起端到了城里。以前上塬跟集磨面啥的还经常来家里,现在不逢着过年王家奶奶连娘家人面都见不上。有时候王家奶奶想起来存娃等这几个侄儿,心里还有些浊气,总是念叨着埋怨几句:“这些娃娃们也都是些没良心,以前我顶当的时候,一见跟集磨面啥的,把牛拉上就到家里来了,不管家里粮食有多吃紧,我都没有把我的娘家人亏欠下,白面宽展了还给擀一案板长面,生怕在娘家人跟前落下口舌,哪个侄儿侄女我都没有亏欠。这他妈的,顶当着还能出个门,现在我跑不动了,人家都趁着过日子,没有一个人说来把他娘看干好不好。这些娃娃良心都叫狗吃了,我活着的时候不来,等我把眼睛闭上了我也不稀罕你们来”。
颜龙把王家奶奶念叨着想娘家人的话传给了猫吖两口子,存生叹了一口气说:“你奶奶说实话没把她娘家人亏欠,那以前咱们刚另家日子也裸连粮食紧张的,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到哪寻去。薛冯里路道不好,人走个城也远,天黑不得回去就到咱们来了,住下了就要吃喝么,你奶奶也憨厚爱娘家人,不管啥都想法子让人家们吃饱,娘家人也都爱来。”燕燕对此都有些印象便接着说:“我都记着呢,我那些表叔把面拉电磨子上磨不上,动不动把牛吆上就来咱们家里了,我那个存娃表叔最爱来”。
猫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个家儿子孙子忙滴过日子十天半个月都不把她看一眼,还说人家侄儿子呢,现在人都认着一门子亲,说起来离了八丈远,没个啥事情,谁还专门来把她看一回呢。唉,女人家就活了个娘家势,你奶奶那是想人家娘家人了。谁来把她看呢?姊妹们殁得就剩下安口最小的那个姨娘了,也都几年了没听见音讯了。兄弟跟她一样裸连,出门还要后人操心。人家年轻人都务恋个人家的日子,谁还记得有她那么个娘呢!”
存生用鼻子呼了一口长气说:“唉!人就这么个,走一个老人疏远一门子亲,你看寨河姨夫姨娘没殁的时候,他奶奶一到正月里就喊叫我赶紧去看一趟。殁了三年一过啥气息都没有了。安口姨娘离得远人家们都不太来往,咱们也就撂背了,他们老一辈亲戚都走得没几个了。”
猫吖接过来说:“不来还好,一年正月里亲戚多得把人伺候忙呗了。进了你们王家门,就没见过哪一年正月里消消停停过几天年。我我破烦的不像啥,~老婆子还盼着过年。”
颜龙觉得猫吖说的话不中听,还没等存生说话他就开口说:“亲戚多了才有个过年的样子。就像我外奶家,我们三个小时候还有我娘娘家莉莉三个都爱去浪。晚上没地方睡挤炕垴疙瘩里都不想回家来。到我外奶家浪了才算把年过了。我外奶家亲戚比咱们还多,我岁舅母家正月里锅底一直都不离火”。燕燕接着颜龙的话说:“那能一样吗?那几年咱们碎的时候,外奶外爷当家做主能拿得住事呢。虽然碎舅母人也憨厚,对咱们也好,那人家肯定还是爱人家的娘家人胜过舅舅这边的亲戚。幸亏岁舅母娘家和爸爸还是亲戚,不然我估计吃人家一碗饭都难,是不是呀,妈!”燕燕故意泯着嘴试探猫吖的话,猫吖翻了个白眼笑道:“你们啥时候走我娘家还叫你们饿着肚子回来了?那你岁舅母虽然那么个马虎人,说实话也憨厚着呢,跟我们打一晚上麻将,早上我和你娘娘熬眼还想眯一阵子呢,你岁舅母护裙一围就进了灶房,一阵阵把饸饹面压好又喊着吃饭呢!这看就够意思的很了还要咋呢?你们两个故意给我给话着意思上我没把你奶奶的娘家人伺候好吗还是啥意思?你说句公道话!我到底伺候好了没有?”猫吖转头厉声地质问存生,存生赶紧手指着燕燕颜龙笑着说:“我把你两个和事头呀!看着我安稳了几天没挨批斗,你们心里屁风骚痒了嘛!”燕燕和颜龙相互看了一眼,燕燕捂着肚子笑着对颜龙说:“我肚子疼要上厕所,你去吗我请你上一个!”颜龙怼了一句“滚!”也跟着燕燕后头溜之大吉。
存生于是赔着笑脸把刚呡了一口的茶杯子递给猫吖说:“这茶美滴很现在喝上,赶紧喝一口。你看你啥,还跟个娃娃伙儿计较。还用我说你的好嘛!满架塬谁不知道卖菜的老王家老婆颇实能干,你那泼妇劲一上来没有几个人能招架得住。”不等猫吖咧着嘴“唉”一声准备对付存生,存生笑嘻嘻地话锋一转又说:“唉唉啥呢!我话还没说完呢。咱们两个说呢,咱们他奶奶比起熊渠他外爷外奶也就好滴很。不管亲戚路故,包括咱们老大家,他谁都不敢说三道四。这我心里记着就对了,难不成还要天天挂在嘴上说出来。加!抽个烟,这回新出来的这个兰州抽着美滴很!”存生说着递过去一根烟给猫吖,猫吖顺手接过来嘴上笑着骂了一句“唉,你求本事没有就光嘴上说滴好”。
正如人们预想的那样,大年三十中午,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随着清冷的风在空中盘旋打转,慢悠悠地落在院子里。晚间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铺上了一层手掌宽厚的薄雪。存生和颜龙两个扫完院子里,又出去扫大门外,扫帚划过水泥院子发出均匀的刮擦声。颜龙戴着存生早年间的军用棉帽子护耳朵,扫热了就把两边揭起来,黑色的绑带在两边随着身子摇晃。
按照猫吖家的惯例,每年三十晚上都会吃当天煮的肉骨头,猫吖今年煮了半个猪头,留下半个她准备等着玉兰一家回来再煮。即使锅底从早到晚火焰没有熄过,锅里白色的热气不住地顺着锅过窜出来,擦过得抹布放到案板上就被冻僵像一块被踩过的铁皮疙瘩。小锅里专门温着热水淘洗菜和抹布。燕燕站在案板前轮着两个刀咣咣咣地垛细饺子馅儿,就蜷缩在灶火仡佬里烧火添柴,剥葱剥蒜,腿脚在地上不住地蹦哒。猫吖要把正月里用得葱蒜姜等料头都备好,来了亲戚大部分都是下早就压好的机器面。
吃罢年夜饭,猫吖把厨房里收拾干净,还要把晚上两波子拜年人吃的喝酒菜都准备好,湾里的时候每年轮到他们家都快十二点了,今年搬到了塬上,外加上有几家搬到了城里过年,估计比往年早到。按照每年的拜年惯例,存柱先来到王家奶奶身边坐一会儿,弟兄两个一起出门去老十家聚集,然后从塬上开始逐家给王家门户里的老人拜年。随着大鼻子五爷的去世,门户里的老人就剩下五奶奶和王家奶奶了。存生他们一帮子年纪小的兄弟也相约着去门户里年长的老哥家坐坐叙叙旧喝喝酒。颜龙他们这一辈正是中坚力量,队伍庞大人数多,后面还跟着一群庄里的凑热闹的娃娃伙儿,在福祥和吉祥的带领下,大队人马穿梭在庄户里,鞭炮声和嬉闹声此起彼伏。
猫吖把家里全部准备停当,才顾得上换洗自己的衣服。在她看来,大年三十是个辞旧迎新的关键点,不能把前一年的脏衣服拖到第二年去清洗。存生和颜龙走后,她就和燕燕两个围在炉子一个洗一个淘。家里所有人换洗的脏衣服都在她不断搓洗下变得干净光鲜,整齐地排挂在院子里的绷绳上,猫吖才觉得这一年没有留下啥遗憾。等把家里全部规整完毕后,她才把今年新买的皮衣穿在身上。大拇指手指头缝里裂开了口子,她涂抹了厚厚一层棒棒油搭在火炉上,一边搓手一边炙烤,终于有闲情坐在炉火边专注地看春晚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燕燕说:“你没看你奶奶把刚刚你大妈家端过来的饺子吃完了没有?没吃就端回去,看要水吗给倒点水,我估计你爸爸那一帮子人今年个在你十大家闹腾够了才过来呢。看老婆子熬不住了就让把衣服脱了躺着去”。
燕燕起身眼睛还盯着看电视,嘴里塞了几粒瓜子出了门。王家奶奶穿着她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那件红色绸缎大襟子衣服斜依在枕头上。炕头边还放着顺利媳妇端过来的饺子。燕燕和颜龙吃罢饭一起去湾里转了一圈,说他们啃的肉骨头和炒菜馍馍,给王家奶奶吃得馍馍菜。存柱媳妇专门又煮了几个饺子,顺利媳妇和胜利媳妇领着一帮子娃娃上来时端了过来。王家奶奶这几天食欲越发的不好了,一天冲一杯奶粉都喝不完,端过去的饭食基本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存柱两口子知道后也是愁畅不安,跳腾着着样子做着软和的饭菜就端上来陪着坐一会儿,劝说着王家奶奶多少吃一点儿。王家奶奶根本就没有食欲,抬眼看一眼盘子里的饭菜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着不想吃。腊月二十九这天,胜利和顺利都把门关了回来过年,晚上的时候王家奶奶的房间围满了后辈儿孙,殷切地问她哪里疼不疼,想吃点啥,她只管摆着手轻声的说:“哪达都不疼,好着呢,你们快忙你们的去,我就是困得不想吃,好着呢,一下两下还~不了”,王家奶奶的话把地上的人逗笑了,顺利趴在王家奶奶耳边大声说:“奶奶,大过年的,你可不敢给咱们拌老风箱哦!你看这外头天寒地冻地,你有个啥事把我们就冻瓜了”。屋子里的人都笑了,顺利虽然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是却说出了大家不敢道明的心声。王家奶奶听了只是翻眼看了看顺利,头上下摆动了几下说:“唉!~了啥倒好了,~不下么!”
燕燕看着王家奶奶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微弱的气息像游丝一样划过胸腔。她顺着王家奶奶的气息做着呼吸,感到胸腔憋得慌,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才好些。王家奶奶的嘴唇略微张开着,嘴巴和鼻子同时有气息,泛青的嘴唇结了一层薄薄的干痂。两鬓布满了指甲盖大小的不等的黑褐色斑,脸颊的皮肤松弛,像铺了一层薄膜在上面。嘴角两边的皱纹像极了犁头刚翻耕过的地。王家奶奶的手自然的耷拉在两侧,手背上青筋暴露,偶尔条件反射般触动几下手指关节。燕燕站在炕头边凝视着王家奶奶,忽然心里一阵难过。眼前这个垂垂老矣满头花白的老人还是那个爱唠叨,动不动一口涎水吐出来唾沫星子乱溅,还爱随手提起笤帚疙瘩就甩出去的那个奶奶吗?似乎她随时都有闭上眼睛都不再睁开的可能。燕燕没有唤醒王家奶奶,悄悄地端走了放在炕头的饺子。
存生和存柱早在年前就给西峰去了电话,把王家奶奶的情况告知了玉兰一家。电话那边的玉兰着急如焚,她猜想王家奶奶肯定不太好,不然存生也不会给她打电话,虽然语气里听着似乎还能勉强撑几个月,但是玉兰知道那是生怕她大老远的心里不安才那样说的。玉兰老两口于是决定正月初二就动身回平凉。按农村里的习俗,外嫁的女子正月初一不走娘家,会把娘家吃穷喝穷。玉兰女婿后半年刚做了疝气手术,恢复的不是很好。外加上转明又娶了一回亲,玉兰被缠住手脚回去看王家奶奶趟数少了些。她接到电话就一直心神不宁,回想起最近老是梦见王家奶奶在路边靠着一个树不知道等谁呢,嘴里不停地说着像是埋怨人的话,跟她搭话又不搭理人。玉兰越想心里越急得慌,恨不得立马就搭个班车回老家看望王家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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