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湾里斜坡上那几家打去年入冬忙闲后,就相继拉土垫地工了。估计赶着麦子搭镰刀就能住到新地方。湾上面的四户里面,杨家小社和应生都把地皮踏实好了。杨家应堂却是踌躇不定,前几年他和应生另家时新修的几间房,说在塬面上吧,如果旁边几家都搬走,就剩他一家孤零零地搁在塬畔边上,像离了群的孤雁。说起来那几间房也都是当时的新式样子,如今瓷砖的颜色都鲜亮没啥变化。提起这件事,应堂两口子悔得肠子都青了,另都另家了,咋想不到在塬面上批点地方盖房,当初怎么就脑子一热弄了这么个愣怂事儿!应堂两口子转念又一想,他们两个跟集卖菜的时候,两个女子上学和家里的牲口也都得靠杨师老两口经管。这样一想他们两口子心里多了些慰籍。他们也是观望着周围几家的动静,如果大家齐蓬蓬地都要往塬面上集中的地方凑,他们也只好心口子上咂一锤跟上大伙儿都上塬。
腊月里的一个晌午,应堂他爸转悠着来到应堂家,要知道没有啥大事儿,老汉子一般不登大儿的门庭。他来时已经思量了半天,准备劝应堂也往塬上修房,他知道他那个一根筋的儿子着急脑子转不过弯儿就犟上了,他要好好给开导开导。当初也是他出面劝说应堂把房修到他们跟前,相互间好有个照应。炉火里的青黄的火焰簇簇地顺着烟囱往外乱窜,水壶在上面呜呜地发出声响。老杨头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你这……怕还是要合群走呢。人都是趁伙伙着往一哒住,虽然你那几间房修起来也没几年,心里舍不得有啥方子呢!应生两口子这些天跑着准备兑福祥家那点地呢,昨儿个军祥还打问咱们那一块地。我思想着不行了把那片地劈成三半截算了,咱们两家和军祥家一并排修房,上去了也还是邻家。你们两个随时出去卖菜不在家,我们老两口还能帮衬着喂个牲口啥的。这眼见着小社塬面上的房主体都起来了,形势把人逼着没方子么!唉,那会儿,人都争竞着往湾里挖窑,而今又费劲把事地往塬面上修房,这人他妈的,一辈子折腾一个地方不容易!”
应堂靠坐在火炉边习惯性地挠着头皮,眼睛挤了两下深呼了一口气说:“唉,不着急,要修咱们也是尽着应生先修么。着啥急呢?湾底里不是还有顺利家垫底呢。胜利和顺利都在城里把房买下了,兄弟两个估计不愿意修地方。我听丫丫她妈那天浪门子回来说,后人谁都不张嘴,老两口气着也没方子,放话说准备开春了就叫人在福祥家旁边那垫地工哩。我约莫着老两口不到城里去么还!怎么都到开春以后了,人家在湾底里都不着急,咱们着啥急呢。”
杨师吧嗒吧嗒抽着烟锅,木纳地盯着地面,一会儿才做声说:“那还!而今啥都是钱,买楼还不要大钱。包包里没有钱,谁敢张那个嘴。那是胜利弟兄两个都做生意着呢,谋着落脚到城里呢,他老两口一辈子农村住惯了,换成我,八抬大轿都不去,老农民离开庄稼地走城里吃土去呢吗?不修点地方,湾底而今烂畅着也住不成了。燕燕家门口那条路,着急下点雨都成了烂泥滩。湾底里平时就能看见个放羊娃了。总归,人家归人家,咱们要有各家的打算,过日子的人,算计不好不行。趁我们老两口还硬朗,能给你们收拾个零碎跑个堂,帮衬着应生先上去了,咱们可着手给你收拾么。”
应堂挤巴了几下眼睛,说:“前几年修了房,手头上也才缓过神,想起动地方,这头比身子还大。”
杨师鼻腔里哼了一声故作轻松地说:“愁啥呢?咱们没钱了别人还有钱呢么,别人没钱了,银行里总有呢,地方修起来安稳了再慢慢还,无非就是点利息。眼见着薇薇和丫丫都大了,随便哪个女子还换不来一处地方。”
燕燕这几天晚上都是跟着存柱媳妇一起去湾里做伴儿。存柱媳妇这几天下午都是把牲口经管好又上塬来。这几天每天都有来串门子打听王家奶奶情况的庄里人。经过事上点年纪的,看着王家奶奶的样子,都一致声称,王家奶奶大梁塌活了,眼窝也陷进去了,最多熬不过三天了。猫吖听着这样说,心里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她看着炕上躺着的王家奶奶,被子下的身躯已经萎缩得还不如一个五六岁小孩子大,她暗自心想,“老妈妈呀,不是我们咒你么,已经这么个样子了,你也遭罪滴呀!把我们也都熬得破烦得不行了。再啥不说,光一天陪着人拉闲做饭,我都破烦得着不住了。不是我扣卡地不给人给吃饭,而今粮食有了不愁人吃多少,关键那个麻哒我受不了了。想着跟不了集,一天耽搁我挣百哒十块钱,心里就像是皮虫蚂搜刮着呢。这赶紧克里马擦眼睛一闭,趁这几天庄里人都闲着,把你好好抬埋了,家家还都有个忙闲呢。”
存柱媳妇和庄里浪门子的弟兄妯娌聊到天色渐黑,才喊着燕燕一起回家。燕燕手拿着手电筒,视线不敢挪开亮堂的地方环顾四周,周围一片黑摸咕咚地树影,看上去像个大怪物往眼前逼近。其实,完全不用照手电筒,夜色也不是一片漆黑,反倒看惯了亮光,周遭的事物更显得乌漆麻黑。燕燕打小就是个屁胆儿,加上猫吖那天和存生说,“最近家里一到晚上就感觉阴森森的。”燕燕更是记到了心里,一到晚上一个人坚决不出房门,哪怕是在自家的院子里。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紧紧地挽着她大妈的手腕。到了坡底,从沟里传来信侯鸟的几声鸣叫,存柱媳妇十分有把握地说:“你奶奶怕今晚上不行了,你听信侯叫起来了。前几天晚上都没听着过。赶紧要咽气呢,这把人折腾的不行了。你爸年轻还看不出啥,你看你大爹和你大娘熬成啥样子了!”
燕燕也清楚地听到不远处的山沟里传来信侯鸟“喔喉”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晰,像是一个女人已经哭干了眼泪,到最后只能低声悲咽。她感觉自己汗毛倒竖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赶忙紧挨着存柱媳妇,也随声附和说:“那天晚上把老衣穿好,第二天都尿衣服上了,我娘说老衣不敢见水,拿外头晾干了又给穿上了,身底下又给垫了个尿尿布。”
存柱媳妇“唉”了一声说:“那就像根断了的老树一样,是要把身上的血气都流干淌尽呢。你看你奶奶好着的时候也算是大个子,现在躺被窝里成巴掌大点了。”
两个人回到家上好大门,存柱媳妇到牛圈里给牲口填了一背篓夜草就上炕睡觉了。一会儿燕燕就听到存柱媳妇鼻腔里发出的呼呼声,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习惯性地把被子拉上来把头盖严实,鼻孔处留一个出气筒。不知什么时候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存柱媳妇叫醒燕燕,让赶紧先上塬回家去,说不定家里帮忙的人都来了。她把槽上的牲口料绊好,家里安顿一下后头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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