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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紧拳,指尖深深陷入肤肉里,痛觉麻痹、知觉麻痹,连额上磕头撞出来的血口也都不再泛疼,她失神盯著穆无疾,听见崩坏的声音。
如果,要找个人来困缚住我,让我不得不为那个人努力活下去,在我断气之前还得要思量如何安置,无法将她轻易抛下,那么——我贪婪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喜欢你的名字,小蒜,听起来好可爱。
到那时你我一块去赏荷泛舟,就在船上三天三夜不下来,如何?
她好像听见穆无疾还在她耳边说著那些话,好听的嗓还那么清晰,现在却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紧抿,双目紧敛,他明明还在说著话的呀!
生平头一遭这么恨起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的鲁莽冲动,恨自己没办法救他,她好恨自己!
“这伤口缝得真漂亮。”神乎其技呀、神乎其技,连他这个从小叫到大,从大叫到老的神医都不敢保证自己有本事缝得这么美。再让他惊叹一下,啧啧……
“缝得好有个屁用呀?!都是我害的,都是我……”皇甫小蒜无比自责,抡起拳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你这颗小蒜头打自己是打个啥劲?你虽然是我生的,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现在在激动什么?”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要替他动刀的话——如果没有我动刀,他……”皇甫小蒜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害死他?明明就救活了,还在胡说八道什么?”他拉住皇甫小蒜的手,将它抵到穆无疾鼻下,她想挣脱,不敢再去试探那里一片冰凉,她方才就探过了,就是因为探不到温息,才会奔去客栈求爹来救人——
她爹不容她挣开,拈住她的食指硬是捉过来。
“你给我认真点探!”
她还在垂死抗拒,弯著指下肯靠近穆无疾的鼻,蓦然,一股温息淡淡拂过指节,非常非常的渺小、非常非常的平稳,温暖著她的肤,她瞠大眸,终于缓下挣扎——
“怎、怎么可能……我先前明明就没探到鼻息……”
“光看你这股孬蒜样,不难想像你先前探鼻息是怎么探的。”八成自头到尾都没信心能治好穆无疾,所以才会没胆仔细观察穆无疾微弱的气息就像头小牛四处狂奔求救,将自己撞得满头满脸的伤,结果病人安然无恙,老早就被她给缝合得妥妥当当,只有她这家伙还自以为医死了人。
他再按住女儿的脑袋瓜子,一点也不温柔地将她塞向穆无疾的胸坎贴平,“听,声音应该很清楚吧?还有心杂音吗?”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清晰而干净,有力而平稳。
“我听见了……是心跳声……还在跳……”她讷讷低语,不敢相信自己耳边还能有机会听到规律的鼓动,那是血脉奔流的声音,更是生命延续的声音。
“他没死!他没死!”她从木然到逐渐咧嘴傻笑,情绪的转变如遇冷热。
“何止没死,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穆无疾没死成他一点也不惊讶,他真正惊讶的是……女儿的本领超乎他的料想,伤口的缝合和下刀的技巧绝不输给他,让他有点……欣慰。
当神医的人最是凄凉,空有一身好本领救人,一旦当自己也需要让别人来救时,却找不到媲美自己医术的家伙,只能眼睁睁含恨而终……天底下哪个神医不是落得这种凄凉下场?他现在后继有人,以后就不用担心没人救他了,嘿。
皇甫小蒜立刻从穆无疾身上爬起,取来柜上一罐药膏,小心翼翼均匀涂抹在他缝合的伤口上,才又心满意足地轻贴回他的胸口去听他的心跳声兼傻笑。
怦咚、怦咚、怦咚、怦咚……
听著听著,绷紧的精神一放松,她带著两行眼泪睡死在穆无疾怀里。
“搞得我没得睡,结果自己倒好,还打呼哩。”半夜被挖起来收拾残局,结果白跑一趟,虽然不用躁劳他救人是很乐啦,但等会还得回客栈面对掌柜店小二及众位深更被吵醒的客倌白眼,为自己女儿惹出来的事鞠躬道歉,光用想的就头疼……看来得一个人发一颗男人吃了会强精女人吃了会养颜的天王大补丹来当赔罪贿赂了,损失惨重。
话虽如此,他仍是替皇甫小蒜脱下丝履,打横将她抱起,在穆无疾身边挪个空位,把她塞进去——她睡归睡,还会下意识寻找穆无疾的体温偎过去。
唉,女儿留不住了。
转身欲走时看见一屋子的人还挂著眼泪,似乎不明白剧情急转直下,少爷一会儿死一会儿生到底现在是死是活——
“皇甫大夫救活了你们家的少爷,别忘了对她恭敬点。”
甩甩银亮刺眼的长发,闪人。
众人突然爆出欢呼声,开始有人喊起万岁——
床上的穆无疾和皇甫小蒜仍是睡得沉香。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慢慢停歇,惹人心烦的雨声回归宁静,朝阳从乌云间缓缓露脸,发出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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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小蒜一早就先忙著熬了大锅的补血汤药孝敬十二名借血给穆无府的奴仆们,感谢他们的慷慨。若没有他们的挽袖相肋,恐怕一切也无法顺遂成功。
接著又熬碗安神汤送到穆夫人房里,为她惊压,顺便向她大略说明穆无疾目前的病况,让穆夫人安心。
再来还熬了药粥,当作是给穆府上下一夜辛苦未眠的酬谢——只是喝完药粥的众人都被那股思心苦味给吓得只差没吐出肠胃,若不是皇甫小蒜舀粥时笑得那么诚恳,他们真要误以为她是想恶整人。
独独对穆无疾没这么好。
她替他诊脉,一诊就是好久,不时闭起眼在默数脉动的次数,但通常都不开口和他说话,若是他吃力唤她的名字,她也当做没听见,彻底无视他。
她定时拿蘸水的布巾濡湿他,也喂他小口小口喝些水,偏偏就是不和他说半个宇。
他看见她额上的伤口,问她是怎么弄伤的,她只是瞟他一眼,然后抿紧唇,低头继续替他抹药。
他终于知道她不理睬他的原因是在数日之后,冬桃趁皇甫小蒜不注意时凑到他耳边嘀嘀嘟嘟偷偷告诉他的——皇甫小蒜知道他故意不喝药,将情况搞到最糟再逼得她不得不替他动刀这件事了!
早就料想到她会因此事与他生气,所以穆无疾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难以解决,他知道如何安抚皇甫小蒜的怒气。但当冬桃继续说著皇甫小蒜额上的伤是怎么来时,他真的很自责。
想像她是如何为了他屈膝下跪,又是如何为了他猛力磕头,更是如何为了他哭著哀求,这些都像针一样扎刺在他的心上。
她竟然会为了他而这么做……
他失算了,只一心认为皇甫小蒜有足够的能力治好他,唯一缺乏的是勇气,却忘了将她对于失去他的恐惧一并计算下去。他从头到尾都不认为自己会死,因为他太过信任她,不曾有过怀疑,她曾说过那些恐怖的治疗手法,若是由她躁刀,他一点也不会害怕。他以为她和他一样无惧,忘却她只是个小姑娘,也许见识过许许多多的剖腹开膛,也许比寻常女子更习惯见血,可她的害怕是因他而生,因为他对于她是特别而重要的,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想拿他的生命开玩笑,他却心机深沉地算计了这样的她。
“小蒜,你若真的很愤怒,就直言骂我吧,闷在心里不痛快。”
这一日,他趁小蒜替他擦身子时轻轻握住她的手说道。他受不了她对他的不理不睬。
她看他一眼,怨气憋了满肚子,他这一句话像是触动机关,让她终于开口,不跟他客气地轰责,“你是个陰险的卑鄙小人!”
“我是。”他不否认。
“你诓我!”
“我是。”他坦诚。
“你只会用这副皮相说好听话,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我是.”再骂狠一点吧,能消气最重要。
“……”不骂了,骂了更火。她将这股火气发泄到擦拭他身体的力道上,不过遇到伤口的周遭仍是窝囊地放轻手劲。
“小蒜,就只有这三句吗?”
“当然不只,但我怕我骂到后来会抬脚踹你!”
“如果打我能让你心情愉快,你就挥拳出脚吧。”
“把你打残,累的还是我。”打完人还得费功夫去救,她又不是吃饱撑著。
“说得也是。”他笑,但牵动伤处,痛得皱眉,她马上低头去检视他的伤口。他扯唇摇头,“不碍事。小蒜,谢谢你。”
她气得直喷气,“你欠我的是道歉!”
对,是道歉而非感谢。
“小蒜,抱歉,让你担心了。”凝望她的额心,那一方伤处让他心疼。
“担心?我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心是真的会疼,那才不是什么胸口碎大石的疼,更不是被野马踹断整排骨头的疼,而是会因为一个人而那么痛……那只是担心而已吗?”她有些茫然,却又有些明白了,那是她从来都不懂的情绪,却因为他而渐渐体会。是他教会了她去碰触那些好陌生的情愫,让她知道,原来落泪并不单纯只是本能。
“小蒜,抱歉,抱歉……”他将她揽进怀里,贴吻著她的额心,吻著伤口也吻著她,只能反覆呢喃著歉意。
“你戴在手上的玉戒子碎掉了……”
“我让人修好它。”听得出来她很介意,否则不会特别提起。
“碎掉了要怎么修……”
“我一块一块将它黏回去。”
她安静了片刻,慢慢眯起眼,眼泪在眼眶里迅速凝聚,鼻音加重,“我那时好害怕……探不到你的鼻息时,我好害怕……”
“不怕了,我好好的。听,这是我的呼吸,听见了吗?”他在她耳边拂气,在她肤上吐纳著温暖。
“我那时想著,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绝不原谅自己,绝不。”
“小蒜……”
“我好怕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叫我……呜……”
眼泪一坠下就没完没了,她让他见识到何谓一发不可收拾,她用他从没见过的狼狈模样号啕大哭,眼泪鼻涕全都一块来,毫不掩饰哇哇哭声,就那样用力而且专注的哭著,将累积的恐惧及终于放心的情绪全数倾尽。
他只是抱著她,让她尽情哭泣,这也是他欠她的。
而他很庆幸的是,以后她不用再为了他的病情而忧心落泪。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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