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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相信赵匡胤这番话是有相当真心的,他黄袍加身时,就是读书少知史少,脑子湖涂没想明白,人云亦云,自掘坟墓。
以残唐五代之时,为节度使而富贵数十年、富贵数代之人,那也是有的。锦衣玉食权柄威仪不下于天子者,何止十余家。
至于享乐权柄的大小,其实并不重要,以一府之余粮赋税养活一族,也已足够穷奢极欲,何须四百州奉养一族?
他们与天子所差者,无非是为节度使还有被别人攻灭的风险,头上终究悬着利刃,你不灭人,有可能被人所灭。
如果其中能把这一点解决得好,不用担心被人攻灭,如当时之吴越王钱氏,三代五王,富贵绵延,不比五代天子命好得多?
刘知远郭威若能一辈子为节度使,不招惹,低调,不争权,不走上皇帝那一步,说不定也能跟钱氏三代五王那样,在乱世中安稳割据八十年,可是走上了那一步,最后仅仅家族富贵了三五年、十年八年,就覆灭了。
做了节度使,还能安稳退下来,子孙不至于被灭门。而做了皇帝再想退下来,如果是被人武力所灭,可就子孙再无孑遗。
改朝换代后的新皇,除非是假意禅让,还能让前朝亡国之君活一两代,若是武力灭国,必然是绝无生理。
相比之下,吴越王钱氏子孙,后世幸存可比赵家子孙境遇好得多了,只因没踏出那一步,赵宋存续时,他们也是一直留下爵位封号。赵宋灭亡时,钱氏也不用跟赵氏那般与国同休。
所以,到了那一步,除非是天子本人权欲过重,想要杀伐果决,宰割天下,否则皇帝比藩镇优越的地方,就只在于皇帝不用担心头上有权力更高者随时向处置你,而藩镇头上还悬着一些不确定罢了。
如果有人能把这种不确定消弭,让自己既不用当皇帝,也不用担心自己和子孙被清算,那么当不当皇帝还有什么区别呢?甚至不当皇帝,反而还可以在数百年后,子孙退出得不那么血腥。
只是天下九成的开国之君,都是武略有余而文治不足,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最后从皇权的主人,变成了皇权的奴隶——皇权只是实现个人抱负、或是确保家族安全的手段,并不是目的本身。
如果都忘了去思考皇权能用来干什么,这些用途是不是自己需要的,就盲目追求皇权本身,那便是舍本逐末、把手段当成了目的,把工具当成了目的。”
朱树人是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他看问题时的站位,比那些被套在枷锁里的古人高了不知多少。
至少古代皇帝,肯定没看过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注意精神》,也不可能听过马克思韦伯那句“人需要追求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但工具理性应该只是实现价值理性的手段”。
就好比赚钱是为了用钱实现某些原本没钱时做不到的事情,而不是为了赚钱本身,钱只是一个最普适的工具。
权力也是,只是没金钱那么普适,没那么容易汇兑,但也因此引来了更多不安全感者对权力的“预防性囤积”。
相比之下,金钱因为比权力更容易汇兑、流通,所以人只要有能力确保自己可以快速获得金钱,也就没那么在乎时刻囤积金钱了。
很多官本位思维的人,想的就是平时囤积更不容易急切兑换到的权力,等到需要权的时候,直接就能拿来用。而需要用到钱的时候,再用囤的权快速汇兑钱来用即可。
把工具当成了目的的人,可称之为工具人。
赵匡胤,不过是皇帝工具人。当然他算是皇帝工具人中段位比较高的,毕竟他的选项少很多。
而曹丕朱温那些处在打开潘多拉魔盒环节的工具人,就是工具人中的奇葩极品了。
朱常淓一阵恍忽,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没想过这种问题还能有这样的角度。他只是因为懦弱和不争,自然而然做到了跟女婿和平相处十余年,但从没思索过理论高度的问题。
现在女婿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他也是有点懵,忽然觉得,可以彻底把这个话题说开。
朱常淓想了想:“可是,除了残唐至宋的吴越钱氏,还有什么不用登顶帝位、也不用担心子孙后人遭到清算的例子么?千年世家尚且覆灭,未必不会受制于百年天子。”
朱树人笑了:“父皇也说了,有千年世家,而天子最多不过四百年,相比之下,够本了。而且,千年世家、改朝换代都不能被天子根绝的,也不是没有。
做到孔子那样的水平,衍圣公衍两千年,也是可以的。这就是富贵名都有了,同时还比皇帝多了一个长久,唯独比皇帝少了一份杀伐他人的权柄。
而如果一个人不想杀人、享受处置他人生死贵贱的快感,那么仅看其他条件,做孔子是比做开国皇帝还爽的。”
朱常淓:“卿有把握在有生之年,让自己的功业与后视遗名,达到孔子?”
朱树人:“没把握,但煜儿不是已经稳了么,所以,离孔子稍微差一点,也无所谓。何况,臣可以另外开辟一条赛道,有德于天下,泽被苍生,未必要跟孔子在一条赛道上比。”
朱常淓不由叹服:“卿之眼光,邈焉难继。”
朱树人:“而且,父皇想过没有。退一万步讲,如果大明被改朝换代了,换上来的还是一个汉人统治者,他就能长久了么?
在灭清之前,先有人取代了明,那他是很难长久的。如果当初大明被清所灭,再有人为大明报仇,那倒是还有点希望。有些事情,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便如贞妇改嫁,如果又死了丈夫,能不继续改嫁么?
臣之读史,把自秦以来的天下,分为三类,分别是对外征服、反抗磨合、对内篡夺。
比如秦隋元就是三次对外征服、民族融合。对应汉族初生、五胡融入、辽金蒙融入。皇帝以征服者的姿态上位,统治手段往往武断些,王朝也短命。
但征服者姿态也有好处,就是他们不用在乎被征服者此前内斗失败的教训,所以也不担心武人篡位,不用把大量资源耗在提防自己人上,因此武德充沛。
等到紧随秦隋元之后的汉唐明,那都是反抗虐民、重新磨合上位的,最初虽无开拓疆土之功,但毕竟抬高了主体民族的地位,也算有德于天下。
加上统治者吸收了此前那个武功赫赫但短命王朝的教训,安抚百姓,就长命得多。统治者有自信,对外武德也还行。
而汉唐也衰落之后,直到下一次民族融合之前那些小朝代,都是内部篡夺上位。这些开国皇帝们既无对外征服之德,也无对内提升主体民族地位之德,有的只是一家一姓利益的提升。
这口子一开,天下野心家从此蠢蠢欲动。既然魏梁篡得汉唐,晋为何篡不得它们?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然后就是无尽的篡夺迭代,魏晋宋齐梁陈,梁唐晋汉周宋。最后大部分精力耗在防自己人篡位上,自废武功,终被外敌所灭、一切重置再循环。
所以,秦隋元是汉唐明之前的试探磨合,魏晋宋齐梁陈和梁唐晋汉周宋分别是汉唐被篡后的余赘。
汉唐灭亡后,天下数百年每况愈下的内乱分裂、武德越来越弱的教训还不够惨么?如今臣好不容易站在我华夏第三次这种大周期的风口浪尖,臣不会亲手做这个自己的掘墓人的。
实在理解不了,父皇可以把天下想象成女人,把开国君主想象成男人。秦隋元是天下三次重新投胎后,第一个遇到想要征服她的人,但是他们用强了,天下直接反抗反杀了他们。
汉唐明看到了秦隋元的死因,就先跟天下谈情说爱,慢慢走流程三媒六聘。但过了几百年,渐渐矛盾积累,汉唐最终还是家暴、养不活妻儿,导致妻儿忍无可忍,联手外人杀之。
魏晋宋齐梁陈,梁唐晋汉周宋,则是每一世投胎后的二三四五六七婚,因为他们不是靠外部征服而是靠内部篡夺获取政权,所以算是接盘的。
天下的前夫越多,他们就越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二三四婚的忠诚度肯定不如初婚,而且越往后越不稳固。最后猜疑链堆积内耗愈演愈烈,统治者和天下同归于尽被外敌灭了,民族融合重新投胎,再从施暴、初婚开始循环。
臣不会把华夏天下第三次投胎后好不容易融合出来的新肉身、从初婚变成二婚的。父皇还有什么好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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