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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食堂一役,鹿溪和时小多临时组成的“围观帅哥”小分队全面落败,连连丢人。一连几天,时小多都垂头丧气,提不起精神。时遇以为她病了,要带她去看医生,还弄了一大堆小玩意儿来哄她开心。

时小多感动得泪眼汪汪,从沙发上跳起来,攀着时遇的脖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时遇一米七的个头,体重不到一百斤,哪经得住时小多这沉甸甸的一抱,险些闪了腰,捏着时小多的脸吐槽她圆得像个球。

时小多说:“因为我长得又高又圆,所以别人都亲切地称呼我为——”

时遇:“高圆圆?”

时小多摇摇头:“不对,他们都叫我‘高俅’。”

时遇:“……”

呵呵。

时小多之所以心情不好,一多半的原因在季星临身上。自那天丢下一句“真有出息”后,季星临再没跟她说过话。

如果说萧鹤远是温润型的玉美人,季星临显然是冰美人那一类的,浑身冰碴,就像刚从冷冻室里拿出来。

时小多同鹿溪煲电话粥,说起这个比喻,鹿溪静默两秒,说:“我怎么觉得,在你眼里,季星临约等于一块冷鲜肉呢。”

时小多:“……”

你这个角度很清奇啊姐妹!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星期,作为专业起床困难户,时小多又险些迟到,踩着早自习的铃声自教室后门溜进来,路过季星临的位置时险些摔倒。季星临正戴着耳机听英语,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伸了出去,搭在时小多手臂上,扶了她一下。

时小多笑着说了声谢谢,小虎牙探出些许影子,清新可爱。季星临并不看她,垂着眼睛将手上的书翻过一页。

时小多“啧”了一声,傲娇鬼!

教学楼里每一层都有水房,课间休息,时小多去水房打水,听见几个女生在议论:“你们说五班的季星临和八班的周楚屹哪个更好看?”

短头发的女生说:“当然是周楚屹啊,校篮队扛把子,小太阳一样,多招人喜欢。五班那个姓季的有什么好,性格那么怪,整天阴着张脸,不笑不说话,好像有人欠他钱。”

短发女生开了个头,身边的几个小姐妹立即附和,这个说我也觉得他有点儿吓人,尤其是眼神,看着特别阴;那个说,他家里情况好像不太好,爸妈都没了,上次开家长会,他的座位是空的,根本没人来。

短发女生“啧”了一下,说:“季星临就是天生的倒霉相,男克父,女克母……”

时小多原本已经走到水房门口,听到这句话,又退了回去,退到短发女生面前,递给她一颗橘子糖。

时小多说:“多吃点糖吧,也许能让你的嘴巴变甜点,没那么刻薄。”

短发女生神色一僵,正要开口,蓦地,她好像看到了什么,脸上浮起几分尴尬,嘟囔了一句“狗拿耗子”,便拽着同伴走了。

时小多转过头,季星临沉默着自她面前走过,他没看她,也没看任何人,就好像那些流言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有着铜墙铁壁,能保护一个人,也能困锁一个人。

时小多叫了他一声。

季星临头也不回地说:“你是宇宙警察吗?谁家的闲事都管。省省力气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时小多气得够呛,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不知好歹!”

〔24〕

回到教室,董云带了自制的小饼干分给大家吃,班上的同学人人有份,唯独绕过了季星临。季星临也不在意,戴着耳机看向窗外,一脸冷漠,格格不入。

时小多咬了咬嘴唇,她不喜欢董云,也不想吃董云给的小饼干。于是她站起来,走到董云的座位前,笑着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喜欢吃甜食,饼干还是留给别人吧。”

“你是不喜欢吃甜食,还是不喜欢我给的甜食啊?”董云看着她,“我刚刚还看见你在水房里请别人吃糖呢,怎么转眼就不喜欢甜的了?说谎话是要被割舌头的。”

怼人怼得这么不留情面,时小多怀疑她遇上了一个女版季星临,都是欠抽的主儿。

时小多眨眨眼睛,脸上带着笑,说出的话却一点儿不客气。她说:“我的确不喜欢你,班长是集体的主要负责人,应当以身作则,团结同学,而不是差别对待,公报私仇。顾老师哪里都好,就是眼光差了点,尤其是挑班长的眼光。”

董云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全是火气。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撞开,有人站在门口朝里面喊:“季星临!你出来!”

声音清脆异常,带着股骄纵的味道。

教室门口站着一个女生,及膝的校服裙子,短棉袜,脚踝纤细。她似乎化了淡妆,眉眼立体,鬈发披在身后,洋娃娃似的。

有男生阴阳怪气地起哄:“李悠,你是来抢人的吗,抢回去压寨?”

这话说得暧昧,周围的同学都笑起来。

时小多胸口一哽,有点儿不太舒服,想起那篇课文——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你们怎么可以凭空污人清白!季星临的清白!

李悠喊到第四声,时小多听见季星临嘀咕了一句“真是烦人”,然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个子高,气势压人,周围的人纷纷向后退,给他闪出一条路。

季星临走到李悠面前,停都不停,直接绕了过去。李悠“哎”了一声,小跑着追上去。

等两个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教室里炸开了锅。

语文课代表推了推眼镜,感慨:“古有红颜祸水,今有男色当道,看脸的时代啊。”

有人“嘁”了一声:“就季星临那臭脾气,谁受得了,怪物一样。”

有女生八卦:“听说他们两个初中就认识,青梅竹马!”

有人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季星临初中的时候被学校劝退过,打架打伤了人,影响特别恶劣……”

时小多手上一紧,砖头似的《牛津字典》砸在桌面上,“嘭”的一声。嚼舌头的人下意识地闭上嘴巴,嗡嗡的议论声瞬间消失。

董云坐在前排,回头看了时小多一眼,目光嘲讽。

何甜甜拖着椅子凑过来,坐在时小多身边,轻声问:“时念,你跟季星临很熟吗?”

时小多低头默写单词,冷淡道:“不熟。”

何甜甜的兴致丝毫不减:“少骗人了,我看得出,你是因为季星临才跟董云起冲突的。”

时小多没说话,笔下的单词又多了一行。

何甜甜托着下巴,盯着时小多看了半晌,突然说:“时念,你皮肤真好,又白又细,丁点瑕疵都没有,我真羡慕你。”

时小多合上笔帽:“别绕圈子,说重点。”

何甜甜笑了笑:“闲聊而已,哪来的什么重点。”

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何甜甜说:“季星临和你认识的其他男生都不一样,他身上有种光芒。高一的时候学校举办运动会,万米长跑,他跑在最前面,领先了第二名整整一圈半,一圈半啊!现场都沸腾了!那场比赛让全校师生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季星临——如星降临——多好听。”

明明是称赞的话,从何甜甜嘴里说出来,却带着种奇怪的感觉。

时小多收起默写本,拿出一张化学卷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在警告我吗?”

“哪来的警告,不要说得那么吓人!”何甜甜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跟季星临互动不多,但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李悠不过是个笑话,一厢情愿的那种,希望你不要像她一样傻。”

这位是看了多少偶像剧啊,有这时间多做两套卷子不好吗……

时小多看了何甜甜一眼,认真地说:“何同学,你介不介意我撬开你的天灵盖,看看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牌子的豆腐脑?”

何甜甜的笑容僵在脸上。

〔25〕

季星临被李悠叫走,直到放学都没回来,好在最后两节课是自习,无人检查,不然,又是一项罪名。

班长董云话里有话,不点名地批评某些同学没有集体意识,影响班级荣誉。

时小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放学了,班上的学生陆续离开,时小多坐在位置上没动,盯着季星临的桌子发了会儿呆。

董云留下做值日,她拿起立在墙角的扫把,凉飕飕地说:“新来的,我劝你离那家伙远点,季神可是全校出名的怪胎!不听课、不做作业、不说话,脸色臭得像是别人欠他钱,别人长脑袋是为了装智慧,他那个脑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显个高!”

董云本想说“就算成绩好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怪胎一个”,转念想到夸季星临成绩好简直是对教育的一种侮辱,索性咽下了这一句。

时小多站起来:“无冤无仇的,干吗说话这么难听?”

董云冷哼一声:“他就配不上什么好听话!”

董云故意撞着时小多的肩膀走过去,她力气大,时小多后退一步,碰到季星临的桌角。桌子一歪,一本笔记自抽屉里掉出来,董云只当没看见,时小多俯身去捡。

笔记本向上摊开,白色扉页上有一个手写的英文短句——plutoandcaron。

冥王星和卡戎。

窗子开着,风吹进来,将笔记本翻过一页,漂亮的黑色字迹映进时小多眼睛里——

冥王星曾是太阳系中离太阳最远的行星,它身边有一颗小卫星叫卡戎。潮汐锁定状态下,冥王星和卡戎永远以相同的位置遥遥相对。它们与太阳间的距离约为59亿公里,即便是阳光,也难以越过这样漫长的旅程。黑暗寒冷的宇宙中,冥王星周身冰质,陪伴它的只有小卫星卡戎。

仿佛有风拂过,拂得心跳悸动。时小多将本子捡起来,小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尘。就在这时,后门处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谁准你动我东西的?”

季星临面色沉郁,像是被撞破了什么秘密。他走到时小多面前,动作凶狠地抽走了她手中的笔记本,坚硬的边角割疼了她的掌心。

她试图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季星临不看她,也不听她说话,将写了字的那几张纸拽下来,撕得粉碎。

时小多有些委屈:“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撞到了。如果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我不接受。”季星临“嘭”的一声关上抽屉,扭头看向她,目光冰凉,“我说过,你不是宇宙警察,我的事也不需要你管。”

他的声音太冷,时小多有些瑟缩,红着眼睛问他:“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季星临眼中浮起阴郁的暗光,他冷笑:“我讨厌所有人!”

说完这一句,季星临大步走了出去。五班的教室挨着楼梯口,踩上楼梯时,季星临听见教室里有人说话,是班长董云。

董云看够了热闹,声音里带着闲闲的讥讽:“早就说过那家伙好赖不知,你刚刚还在我面前替他说话,帮他鸣不平,怎么样,转眼就被他甩脸色了吧!那家伙,就不配有人对他好!”

季星临僵立在台阶上,喉结动了动,眼睛里的光芒冰冷。

好半晌才听见时小多开口,那丫头似乎哭过,声音有些沙哑,反问董云:“你凭什么说季星临不配有人对他好?除了挑拨是非、说闲话,你给过他一丁点善意吗?”

董云噎住,时小多继续说:“你可以不喜欢他,那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试图拉动别人,加入你的阵营,一同践踏你讨厌的人,那就是恶毒。”

董云声音拔高:“你说谁恶毒!”

时小多站直身体,她的眼眶还红着,语气却坚定:“小时候,在一次事故中,一个小男孩蒙住了我的眼睛,保护了我。那个男孩不爱说话,不讨人喜欢,老师和同学都对他有偏见,排挤他,甚至孤立他。从他身上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在暗夜中长大,却选择回报暗夜以阳光;有些人明明生活在阳光里,却藏着满心阴暗。董云,你就是后者,在把心里的阴暗完全剔除之前,我建议你不要去评价任何人,因为你的评价,就是在搬弄是非!”

董云张口结舌。

时小多抓起书包,快步走出教室。走廊里很空,铺着浅色的地砖,反射出微弱的光亮,白色帆布鞋在上面踩出一串急匆匆的脚印。

那一天,如果时小多的脚步稍慢一些,就会看见,走廊的拐角处,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季星临背倚着墙壁,像小时候那样,穿着白t恤,校服外套系在腰上,显出细窄的轮廓。他个子高,腿很长,身形挺拔,十分英俊。他胸口处垂着一枚银币吊坠,上面嵌有淡水珍珠,光泽幽蓝。

有那么一瞬,季星临很想告诉时念,你错了,那个小男孩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也是冰冷的、阴暗的,他的善意只给过你一个人。

你不必去维护他,没必要,也不值得。

〔26〕

在细节上,季星临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固执,比如只吃橘子味的水果糖,比如一年四季都喜欢骑单车。

青石小巷笼罩在傍晚的霞光里,空气中有饭菜的味道,季星临捏下手刹,单车停在一家店铺前。店铺做仿古式装修,廊檐下镶有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蓝田居。

是一家做玉石生意的铺子。

店里的狸花猫听见动静,翘着尾巴蹿出来,顺着裤腿一路爬上季星临的肩膀,蹲在他耳边喵喵叫。

季星临难得露出点笑容,揉着狸花猫的下巴问它:“池小五,你是不是又胖了?”

店主池树靠在门框上,指间夹着一根烟,道:“女朋友刚做完绝育手术,五哥幸福断送,怒吃三盒牛肉罐头排解忧伤,那么高的热量,它不胖谁胖!”

池小五挥着爪子,饱含愤怒地“喵”了一声。

池树是季星临的表哥,比季星临大五岁,二十出头。池树读书不怎么灵光,对玉雕有点儿兴趣,高中毕业后贷款盘下了这家玉石店,卖些手工制作的吊坠玉器,也做玉石修复,反响很好,有顾客自国外慕名而来,还有媒体要来做采访,不过,被池树拒绝了。

这家伙懒散惯了,受不了任何约束。

蓝田居面积不大,窗明几净,四周一圈玻璃柜台,中间立着张鸡翅木的古董架。

季星临轻车熟路,扛着那只叫池小五的狸花猫朝蓝田居的后门走。

从后门出去有个小院子,院里支着葡萄架,新绿的叶子爬了满眼,再往后是厕所、小厨房和池树的卧室、工作室。

季星临站在水池边上洗了手,剥开一颗橘子糖压在舌底,打开冰箱的冷藏室看了看,问池树:“你中午吃的什么?”

池树仰头想了想:“忘了。”

忘了就是没吃。

季星临看着他:“早上呢?”

池树耸着肩膀:“两块饼干,邻居给的。”

季星临不说话了,拿出刀具食材,准备下厨。

池树吐出口烟雾,指尖一弹,几星烟灰掉下来,他道:“我想吃蛋炒饭。”

季星临没作声,收起芹菜转身去拿鸡蛋。

池树隔着烟雾看着季星临,说:“周医生打电话给我,说很久没有见过你了,她不放心。”

季星临手指细长,将鸡蛋轻轻磕碎,打进碗里,说:“我没病。”

池树睨着他的神色,道:“最近还做噩梦吗?”

打鸡蛋的动作猛地停住,季星临低着头,额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池树站在厨房门口,咬着烟,声音有些含糊:“周医生让我多陪你说说话,你呢?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隔壁班的漂亮女孩、爱化浓妆的英语老师,什么都行,随便说点。”

“没什么想说的,”季星临摇头,“别人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烟雾升起来,池树眯了眯眼睛:“整天封闭自己,多寂寞啊!做人做到没朋友,不觉得很可悲吗?”

季星临抬头看他一眼:“别找碴吵架,我不会跟你吵的。”

池树摸摸鼻子,这家伙,闷归闷,倒是聪明,一眼就能看透他想干什么。

“我不是封闭自己,是真的没兴趣。”季星临语气平静,“旁人做什么、说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不靠别人的称赞活着,同样,他们的否定也打不倒我。想做的事情,我会努力去做;不想做的事,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至于其他人的想法,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冷漠。

池树想起周医生说过的话——健全的人格模式有五个维度:外倾性、宜人性、责任感、情绪性和开放性。季星临在外倾性和宜人性的表现上是负面的,沉默、寡言、自我封闭,缺乏共情;而在开放性上则有着极为突出的优异表现,高智商、记忆力卓越,这是典型的非健全性人格。这不是小问题,一定要重视,不然会影响他一辈子。季星临是个好孩子,别让他毁了。

探讨完病情,周医生问了池树一个问题,她问,季星临小时候,是不是经历过很多不开心的事。

这个问题池树没办法回答,或者说,没办法代替季星临回答。

那个少年啊,以冰冷做伪装,永远昂着头,露出桀骜的表情,没人知道他开不开心,也没人知道他难不难过,就好像他从来不会难过。

池树又叼上一根烟,慢慢地说:“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周医生吧,毕竟……”

“我没病。”季星临强调,“我只是有罪,有罪的人没资格活得无忧无虑。”

池树愣了愣:“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池树的手臂上,肘关节内侧,有一道两寸长的疤。季星临低头看了眼那道伤疤,睫毛微微颤抖,他说:“你们都劝我要忘掉,可是有些事情不能忘。那是罪,必须一辈子背负。”

其实,他讨厌的不是所有人,而是他自己。

〔27〕

在季星临那儿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时小多晚饭也没吃,草草写完作业就钻进了被窝。她躺在床上摊了半个小时煎饼,还是睡不着,翻身坐起,拽过立在一旁的毛绒玩具狠捶了两拳。

帮了他那么多次,还敢嫌她讨厌!

没良心的东西!

手机“叮咚”一响,跳出一条群聊消息。

高二五班有个微信群,全班同学以及班主任顾若杨都在里面,群成员的备注信息是自己的真实姓名。

时小多翻了翻列表,找到季星临的名字,头像是一只表情严肃的狸花猫。

时小多点开头像,看到微信名称:pluto。

冥王星。

广袤的宇宙里,孤单又冰冷的冥王星。

时小多恍惚地想,季星临啊,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出神半晌,时小多丢开手机,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强迫自己睡觉。

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坐了起来,点开手机向季星临发送添加好友的申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机一直安安静静,没有回复。

时小多半是生气半是委屈,拿过手机,在备忘录里输入——

季星临罪行全记录:

x月x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你真矮。口出不逊,警告一次。

x月x日,季星临嘲讽时小多是宇宙警察,出言不逊,不知好歹,警告一次。

x月x日,季星临对时小多说他讨厌所有人,也讨厌她。心拙口夯,警告两次!

x月x日,季星临没有通过时小多的好友申请,记过一次!

凑满十条,就要把这家伙开除,从心里开除!

帮池树弄好炒饭,季星临又煮了锅蔬菜粥,用保温桶装着,带回了家。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季怀书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张小毯子。季星临倒了一杯热茶端过去,蹲在轮椅旁边,低声问:“吃晚饭了吗?我煮了粥,要不要吃一点儿?”

季怀书是池树的妈妈,也是季星临的姑姑,有生意要忙时池树就住在蓝田居,家里都交给季星临照顾。

季怀书是个美人坯子,即便上了年纪也能看出几分风韵。她柔声说:“吃过了。你课业忙,照顾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不要总惦记我。”

季星临没说话,整了整姑姑膝盖上的小毯子。

季怀书拍拍他的手背,斟酌着道:“这周末要不要去看一下周医生?她很惦记你。”

“三叔的俱乐部接了单生意,要去小燕山体验野外生存,两天一夜,”季星临拒绝得很干脆,“我要帮忙带队,挪不出时间。”

季怀书笑了笑,也不强求,只说了句:“出去走走,也好。”

手机响了一声,季星临看了一眼,一大片乱七八糟的好友申请里又多了一条——时多多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季星临咬住嘴唇,手指悬在“同意”二字上,有些犹豫。

季怀书没留意他的神色,说:“下个月是你爸爸的忌日,回去看看吧。”

季星临动作一僵,任由屏幕暗下去,半晌才应了一句:“好。”

〔28〕

夜里睡得不好,时小多一大早就醒了,爬起来给自己煮了碗酸汤水饺,又热了一杯牛奶,吃得肚皮滚圆。

到学校时时间还早,季星临的位置依然是空的,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想到备忘录里的那一串“罪行”,时小多心头冒火,对着季星临的桌腿踹了好几脚。

不识好歹!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有同学怯怯地叫了她一声:“时念……”

时小多回过头,看见季星临站在门外。

外套拉链松散着,露出里面的白t恤。他个子高,站直时更显挺拔,瞳仁漆黑,静静地看向她。

时小多狼狈地别开视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早自习被英语老师占用,听写单词,同学间交换着修改。五班是单桌排列,没有同桌,只能前后桌互相帮忙。

时小多身后只有一个季星临,她捏着薄薄的听写本,有点儿犹豫。

何甜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季星临,坐在我前面的同学今天请病假了,你能帮帮忙,看一下我的吗?”

时小多叹了口气,老祖宗说得对啊,先下手为强啊,后下手,连汤都喝不上。

一抹阴影自头顶罩下来,时小多愕然抬头,眼看着一条手臂自眼前穿过,拿走了她搁在桌面上的听写本。

时小多愣怔两秒,瞬间暴起:“还给我!不用你看!”

季星临觉得时小多暴走的样子挺好玩,又想到她早上还踹了自己的椅子,忍不住逗了她一句:“汉字写得丑,英文更丑,大象用鼻子卷出来的字,都比你用手写得好看。”

五班的学生跟季星临同窗近两年,很少听见他主动和人说话,更别说这种带着逗弄的语气,都有点儿惊讶。

何甜甜的听写本还被握在自己手里,心里不是滋味,添乱似的加了一句:“别人的字是用来看的,时念的字只能靠猜,我猜都猜不出她写的究竟是什么!”

一阵哄笑。

先前嫌她矮,现在又嫌她字丑,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新仇旧恨摞在一起,时小多感觉到有潮意从眼睛里漫出来,视线里一片模糊。

季星临没想到自己会把人弄哭,脸上浮起一点儿无措。

时小多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哭了,她觉得有点儿丢人,越是觉得丢人越停不下来,哭得一塌糊涂。

英语老师劝了时小多几句,完全不管用,只能把她带到办公室,交给班主任顾若杨。

顾老板上午没课,正在给仙人掌浇水,这株小盆栽是他老人家的宠物,还有名字,叫“小仙”。化学老师开玩笑说你再养一盆女贞吧,叫“小女”,组个“仙女”组合,c位出道。

顾若杨白了老搭档一眼,说要不要给你留个伴舞的位置啊,让你也穿穿小裙子,过过瘾。

满办公室的人都笑了。

时小多哭着走进来,顾若杨忙放下小喷壶,找了张椅子让她坐下,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小朋友?脸都哭皱了!”

时小多勉强止住眼泪:“顾老师,我能骂人吗?”

顾若杨果断拒绝:“不能。”

时小多低头继续哭:“那我没什么可说的。”

顾若杨险些笑出声来。

〔29〕

时小多在办公室待了半个小时,断断续续地说清了事情的始末,痛斥季星临毒舌一根,不懂团结友爱!

顾若杨倒了一杯水,递到时小多面前,说:“季星临的性格的确别扭了些,但他不是坏孩子。”

时小多抬起眼睛:“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能这么说,就证明问题不严重。

顾若杨年纪轻,性格也好,笑着追问:“那时念同学打算什么时候消气?”

时小多吸吸鼻子:“还没想好,先气着吧。”

这一次顾若杨没忍住,直接笑喷。

上课铃响了两遍,时小多才从办公室里出来。

这节是体育课,一群高高瘦瘦的男生在打球,看台上聚了不少女生,小声议论着哪个班的哪个男生最好看。

即便在男生堆里,周楚屹也是最显眼的那个,穿着红色的球衣,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贲张,带着力量的美感。

他接到队友的传球,原本要投三分,余光瞄见一道影子,手腕一转,篮球斜着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衔住食指关节,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时小多听见哨音,茫然抬头,篮球刚好飞过来,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眼前一黑,有些站不稳。

看台上响起几声惊呼,鹿溪最先跑过来,扶住时小多,扭头呵斥:“周楚屹,眼瞎就去看医生,不要出来添乱!”

周楚屹将半湿的额发推上去,露出饱满的额头,他凑到时小多面前,笑出些许不怀好意,道:“那一‘鞋’之仇,我还给你了,两不相欠喽!”

时小多低下头,看见周楚屹脚上的球鞋。

airjordan,黑白撞色,经典款式。

时小多抿了抿嘴唇,故意说:“你今天穿的这双鞋真好看。”

周楚屹一愣,时小多慢吞吞地补全后半句:“可惜,是假的。”

输给周楚屹三十多分的后卫带头起哄:“快快快,贴吧、朋友圈什么的抓紧发起来——校篮队长的宝贝战靴竟然有假,被小女生一眼识破!”

球场上一阵哄笑。

周楚屹头回见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生生气笑了,指着时小多说:“行!你厉害!”

时小多抱拳拱手:“承让承让!”

周楚屹这才看见她眼眶上的红晕,脱口而出:“哭了?我下手也没那么重吧?”

时小多不想理他,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走。

都去上体育课了,五班的教室空空荡荡。时小多回到自己的位置,睫毛上还挂着点水光,无精打采。鹿溪一直陪着她,关切道:“被砸疼了吧?周楚屹就是个傻子,没轻没重!”

时小多抬起头,突然道:“鹿溪,你知道卡戎吗?”

鹿溪抓抓头发:“卡戎?冥王哈迪斯的船夫?电影里看见过。”

时小多叹了口气,没说话。

冥王星周身冰质,是太阳系中最寒冷的星球,它一直生活在黑暗里,可是,小小的矮行星卡戎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它、放弃它。

那冥王星呢?它是否知道卡戎一直守在那里,陪它度过漫长的光年?

〔30〕

时小多胡思乱想,表情有些苦。

鹿溪爱热闹,最看不得朋友不开心,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豪气冲天:“这么好的天气,不能用在不开心的事情上!走,姐姐带你出去玩!”

周楚屹从后门溜进五班,正听见这一句,指着鹿溪的鼻尖说她教坏未成年。

鹿溪看了眼他手中的袋子,惊讶道:“你这是打包了一个超市吗?”

周楚屹将两大包零食摆在时小多面前,又从口袋里挖出两瓶阿萨姆奶茶,一并摞上去,险些把时小多埋了。

周楚屹道:“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

时小多闷声接话:“今有周楚屹搬空超市。”

鹿溪笑趴在桌子上。

周楚屹“啧”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别乱接话茬!我都忘词了!我想说的是,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周少登门道歉!刚才的事,是我不对,你别哭啊!我最受不了小女孩哭了,鼻涕一把泪一把。”

鹿溪无奈地叹气:“周少,你真是教科书般的不会说话!”

和教室里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廊里的安静。

季星临停在教室门口,一片深重的阴影打过来,刚好藏住他的身形。

英语老师把时小多带走后,季星临立即从位置上站起来,何甜甜伸手拦了他一下,说:“上课铃都响了,你要去哪儿?”

季星临没说话,撞开何甜甜的手,从后门绕了出去。

其实,季星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就是心慌,时小多掉眼泪的那一瞬间,他慌得险些蹦起来。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顾若杨的办公室在五楼,门开着,季星临站在外面,听见时小多气鼓鼓地抱怨:“顾老师,我现在还没消气,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替季星临说话。不然,我会连你一起讨厌!”

季星临舔了舔嘴里的那颗橘子糖,平直的嘴角终于勾起一点儿笑。

走廊里人来人往,都当季星临是来罚站的,没想到他的真实目的居然是听墙脚。

季星临没戴腕表,也没拿手机,他粗略估算了一下,时小多足足哭了半个小时。他想起那句名言——女人是水做的,时小多大概是水泵做的,掉起眼泪来如同开闸放水,停不下来。

办公室里,顾若杨斟酌了一下,对时小多说:“如果有换座位的想法,可以说出来,不要有顾虑,老师会帮你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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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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