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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晚了,没顾上吃早饭,这会儿饿得厉害,想补个觉都睡不着,季星临拿出手机翻了翻未读消息,手滑点进时念的朋友圈,看见最新的一条——i'llbetheretocleartheway.

我会为你阻挡一切。

季星临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的字,心底泛起一点儿不易被察觉的酸。他很想问问时小多,单独面对罗燕的时候你怕不怕,有没有被欺负啊?那女人恨我都恨疯了,她有没有伤害你?

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我一心想把你推出去,你何必跳进来。

〔111〕

其他学生都放假的时候,美术生却不能闲着,还要继续上课。色彩阴影外形透视轮廓,两个小时的习作画下来,铅笔灰沾了满身,像挖了一天煤,鹿溪小声嘀咕:“上辈子盗过墓,这辈子学美术。”

美术老师用三角尺敲了敲鹿溪的脑袋,让她不许胡说八道。

下课时是黄昏,夕照洒满半个天空,颜色浓郁,像新鲜出炉的甜橙舒芙蕾。操场上有男生在打球,球身撞上篮板,咚咚作响。那些男生穿着颜色相近的球衣,高个子长腿,在专业脸盲三十年的鹿溪看来,跟复制粘贴没区别,都一个模样。

鹿溪背着画具箱从球场外走过,听见几个女生小声议论:

“快看,穿23号球衣的那个,长得最好看了!”

“那是萧鹤远,高一的,性格可好了,特别温柔。”

“打球打了这么久,他肯定渴了,我想给他送瓶水,你们陪我去吧,好不好?”

“不要!那么多人看着呢……”

听到这里,鹿溪立起衣领挡住脸,躲在女生背后,扯着嗓门喊了一声:“萧鹤远!有人要请你喝饮料!”

球场上人不多,齐刷刷地看过来,萧鹤远投进一个远距离三分球,拽起球衣的下摆抹了抹脸,劲瘦的腰线一闪而过,能看见些许腹肌的影子。

要给萧鹤远送水的女生惊讶地看向鹿溪,鹿溪朝她挥挥手,笑眯眯地说:“快去吧,机不可失!萧鹤远性格很好的,最喜欢交朋友了。”

女生得了鼓励,胆子也大了一些,拿着饮料朝萧鹤远跑过去。

鹿溪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心情不错,蹦蹦跳跳地朝校门的方向走。没走多远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鹿溪回过头,看见要给萧鹤远送水的女生又跑了回来,目光古怪地瞅着她,问:“同学,你是鹿溪吗?”

鹿溪还以为女生是来道谢的,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不用谢我,举手之劳。”

“不是,那个,萧鹤远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女生摸摸鼻子,尴尬地说,“他让我转告你,乱管闲事会长不高的!”

这话一出口,周围一阵安静,仿佛连风声都停了。

鹿溪顿了两秒,扭头朝球场走过去。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充电宝啊,浑蛋!

〔112〕

萧鹤远大概累了,下场休息,换上另一个23号。看台离得有点儿远,他懒得走,在球场边上席地一坐,仰头喝水,喉结上下滑动着。

一整瓶矿泉水,他只喝了一半,剩下的全浇在脸上。水珠晶莹,黑发湿淋淋地刺立着,瞳仁是青空般的浅碧色,好看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美色当前,鹿溪舌头打结,凶巴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一句没什么气势的反问:“你说谁乱管闲事!”

一个站,一个坐,高度落差有点儿大,萧鹤远将两侧衣袖全部推到肩膀上,露出流畅的臂膀线条,对鹿溪说:“你蹲下来好不好?仰头说话好累!”

“谁管你啊!”

鹿溪一脚踢在萧鹤远的小腿上。

萧鹤远“哎哟”一声,揉着小腿笑出一对小酒窝,说:“我刚刚投进一个三分球呢,你看没看到?”

萧鹤远眉眼清秀,笑起来时更是好看,鹿溪有点儿脸红,嘴硬地说:“没看到。”萧鹤远露出遗憾的神色:“明天我还在这里玩,你也来吧,我再投一次三分球给你看!”

鹿溪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怎么觉得这是个套路……”

萧鹤远正要说话,余光朝鹿溪身后扫了扫,不晓得看到什么,脸色倏地一变。

他来不及站起来,坐在地上抓住鹿溪的手腕,猛地一扯。鹿溪膝盖一软,摔在萧鹤远身上。

她再度闻到少年身上的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余韵醉人。

那是萧鹤远惯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耳边“哐”的一声,篮球越过鹿溪的脑袋砸在地面上,鹿溪吓得一哆嗦,萧鹤远摸摸她的脑袋,轻声说:“不怕,我在呢。”

〔113〕

第二天,鹿溪跟老师请了假,没去美术教室上课,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躲,只是心慌。萧鹤远看似温柔清和,实则带着鲜明的侵略性,硬生生地将鹿溪的世界撕开了一道缺口,让鹿溪觉得害怕。

五一假期眨眼便过,鹿溪攒了一肚子关于萧鹤远的吐槽要和时小多控诉,午休时去五班找人,才知道时小多病了。

鹿溪立即打电话过去,就听见时小多在电话那端不停地咳。鹿溪问清时小多住在哪家医院,说好了放学去看她,买糖给她吃。

发烧引起轻微的肺部感染,时小多要住院观察几天,时遇没收了大部分电子产品,让时小多早起早睡,好好休息。时小多闷在病房里整天输液,无聊得要发疯,央求鹿溪不要挂电话,说几件好玩的事儿给她解解闷。

鹿溪刚吃过午饭,在食堂的洗手池洗过手,调高耳机的音量,抱怨着:“好玩的事没有,讨厌的人有一个。萧鹤远天天让我去图书馆帮他整理藏书,我上次怎么没把他砸死呢!”

鹿溪正说得兴起,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影子,有人捏住她的鼻尖用力一扯:“背后说人坏话是会长出长鼻子的!”

鹿溪顺着那股力道转了半个圈,看见萧鹤远斜倚着洗手池站在那里,脸颊上一对深陷的小酒窝。

一见萧鹤远,鹿溪就莫名紧张,匆忙挂断电话,转身朝食堂外走。

鹿溪在前面走,萧鹤远在后面跟,阳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鹿溪脚下一顿,转头看着萧鹤远,一本正经地说:“能不能别跟着我,我总有一种自己是狗,正在被你遛的感觉!”

萧鹤远笑了笑,两步蹿到鹿溪前面,说:“那换我来做小狗好了。”

鹿溪又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淡香味,洋甘菊和天竺葵,只觉心跳快得像是要发疯,她几乎用上全身力气,推开萧鹤远跑掉了。

萧鹤远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她都没有回头,萧鹤远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儿无奈。

好像有点儿吓着她了……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一年前那场葬礼,他暂时性失明,困在无光的世界里,终日惶恐。女孩软软的手牵着他的小指,说:“别难过,以后我跟你玩。我叫鹿溪,小鹿的鹿,溪水的溪,在南城七中读书。”

我心切慕你,如鹿慕溪水。

〔114〕

萧鹤远突然出现,抢走了鹿溪的注意力,她一直没发现季星临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食堂人多,人流来来往往,挡住了季星临的身形,他隐约听到鹿溪说要带糖果去医院,八成是某个嘴馋的小丫头想吃糖了。

站在超市的货架前,季星临有点儿蒙,他几乎不吃零食,更不知道哪种糖果比较受女孩子欢迎。

选不出来,那就每样都拿点吧,礼多人不怪。

咖啡糖、水果糖、橡皮糖、奶糖,还有巧克力、榛果糖、酒心糖、牛奶糖……季星临顺着糖果货架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拿,堆满了半个手推车。

结账时,收银员都惊呆了,试探着问:“先生,这些您都要吗?我们超市有规定,货品售出,概不退换。”

这么多糖,简直是蛀牙套餐。

收银台旁边有一排小型货架,季星临看了一眼,从上面挖出两盒口香糖,一并推过去:“结账吧。”

收银员:兄弟,是个狠人……

一大堆糖果装满了两个大号购物袋,收款凭条长得像哈达。

地铁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看了季星临好几眼,扭头扑进妈妈怀里,小声说:“妈妈,那个哥哥买了好多糖果啊,他不会牙疼吗?牙疼最可怕了!”

季星临低头看了眼搁在脚边的购物袋,也不知道时小多怕不怕牙疼?疼得厉害了,会不会哭鼻子?她要是哭起来,他该怎么哄啊?买点小礼物送给她吗……

思绪绕到这里,蓦地断开,季星临突然想到,时小多的事情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蛮不讲理地推开了她,将那些本该由他来承担的压力与愧疚,一股脑地倾泻到了她身上。

季星临从鹿溪那里偷听到了时小多的病房号,他拎着两大袋子糖果赶去时,鹿溪已经在病房里了,同来的还有周楚屹。鹿溪和周楚屹都是活泼外向的性格,两个人互相拆台插科打诨,逗得时小多笑个不停。

夕阳浓烈,病房里一片光灿,透过门上的小窗,季星临看见鹿溪将苹果和火龙果都切成小块,用牙签穿起来,递到时小多嘴边。时小多边吃边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周楚屹扑过去抢吃的,被鹿溪按着脑门推开,空气里有清冽的水果香,阳光温暖透明。

季星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从头至尾没惊动病房里的任何人。

时小多住的是呼吸科,季星临拎着两个大号购物袋去了呼吸科办公室,从上到下,所有医护人员都收到了季星临送的糖果。季星临嘴笨,不会说漂亮的客气话,只说我是三号床病人时念的朋友,感谢各位天使照顾她。

季星临相貌清隽,又有这样暖心的举动,狠圈了一票好感,小护士们一见他就脸红。季星临向医生打听了一下时小多的病情,得知只是普通感冒引起的肺部炎症,才放了心。他特意叮嘱不要告诉时念,结果晚上查房时,一个护士没忍住,对时念说:“那个高高帅帅有泪痣的男生是你朋友吧?他今天送糖给我们吃呢,人可真好。”

时小多原本已经躺下,听到这一句,拥着被子又坐了起来。高高帅帅还有泪痣,在她认识的人里,符合这个外貌标准的只有季星临。

他来过?今天?什么时候?她怎么不知道?

哪有这样探病的啊,看了全体医护工作者,就是不看病人?

兄弟,你是来搞笑的吗?

〔115〕

晚上九点一过,病房里的大灯就灭了,只剩床头的小夜灯亮着融融的光。时小多裹在被子里拨季星临的电话,忙音刚响过两声,就被她挂断了。

该跟他说什么呀?道歉还是道谢?谢谢你来看我?

呸!我明明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糖也没吃到一颗,凭什么谢他!

时小多纠结得满床乱滚,到底没忍住,戳着屏幕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消息发送后迟迟没收到回复,时小多握着手机,一脸的怅然若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护士走进来,将一个蓝色保温桶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笑着说:“这么晚了还有人专程送吃的给你,真幸福。”

这个保温桶时小多无比眼熟,正是她给季星临送红豆薏米汤时用过的。盖子旋开,鲜虾小馄饨的香味散了满室。

刚刚,她发出去的消息是:“季星临,我想吃小馄饨。”

时小多愤愤然地跳下床。

宁可让护士转交,也不肯来看看我,季星临,你脑袋里进红豆薏米汤了吗?

最近很暖和,夜里也不冷,季星临穿着白色半袖t恤和休闲裤,泪痣藏在睫毛拓下的阴影中,显得轮廓深邃。夜空低得厉害,没有星星,大概要下雨,季星临站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仰头叹了口气。

他知道他不该来,既然决定保持距离,就该理智清醒,可他忍不住。

收到那条消息的瞬间,他脑袋里自动浮现出时小多可怜兮兮的眼神。小丫头委屈地看着他,说季星临,我想吃小馄饨。

季星临,季星临……

只要她叫他一声,什么底线,什么原则,瞬间荡然无存。

季星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橘子糖,正要撕开包装,动作被自身后传来的声音喊断——

“季星临,你站住!”

时小多一路跑过来,气鼓鼓地看着他:“既然来探病,怎么连病房都不进?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护士的?”

季星临不动声色地将糖果收进口袋里,淡漠地开口:“那碗红豆汤的人情,我还了。”

他他他……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时小多险些气死,季星临迈步要走,时小多立即跟上来拽住他的衣摆,红着眼睛说:“不是讨厌我吗?不是怪我擅自闯进你的生活连累星曜吗?为什么还要专程跑过来?我饿不饿跟你有什么关系?当作骚扰信息删掉不就行了!”

季星临不会吵架,也不打算吵架,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了。”

时小多这个气啊,心口一层一层地凉下去,简直想跳起来甩季星临一个大耳刮子。

季星临动了动,试图从时小多手里把衣摆拽回来,时小多牛脾气上身,就是不撒手。两人拔河似的僵在那里,保安巡逻路过,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

季星临皱眉,低声说:“你信不信我敢把这件衣服撕了!”

时小多的眼睛更红,声音都哽咽了,她说:“何止撕衣服,连我的心你也都一块撕了。过分也该有个限度,季星临你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116〕

季星临离开时,时小多还站在原地,喃喃地重复着:“你真的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季星临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你知道星曜每年需要多少医药费吗?你知道我肩膀上的这份责任要扛多少年吗?

所有的话一齐涌到唇边,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这些事都和时小多无关,没必要把她扯进来,离远点就是了。

夜已深,霓虹闪烁,街头行人寥寥。季星临趴在河岸边的扶栏上,再度从口袋里翻出那颗橘子糖,撕开包装塞进嘴里。

有个男生抱着吉他唱歌,脚边摆着一个装零钱的小盒子。季星临抽出几张纸币放在盒子里,问男生:“能点歌吗?”

男生笑了笑:“别点英文的就行,我连字母表都背不顺溜。”

季星临说:“唱首老歌吧,叫《明天会更好》。”

男生有点儿烟酒嗓,音色沙哑,但是不难听,反而有种厚重的味道。

季星临背靠着扶栏,微微眯起眼睛,他看见天上无星无月,他再度听见那句歌词: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

并非春风不解风情,只是当初的少年长大了,有了畏惧,也有了无奈。

〔117〕

大半夜跑出去吹风,时小多好不容易降下去的体温又升了上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时遇气得够呛,又给时小多请了两天病假。

护士推着医疗车来换药,时小多偷偷地问:“那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有没有再来过?他要是再来,你一定要告诉我。”

结果季星临并没有来,倒是鹿溪,每天放学都往医院跑。周楚屹也想跟着凑热闹,试图逃掉体育队的训练,被体育老师抓住,罚跑五公里,外加十组蛙跳。

校篮扛把子周楚屹,铁骨铮铮男子汉,抱着体育老师的大腿号啕求饶。

鹿溪是讲故事的一把好手,将这一幕描述得绘声绘色,同病房的其他病人都笑了,唯独时小多笑不出来。

鹿溪摸摸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小多,你是不是不开心?”

时小多没说话,靠在鹿溪肩膀上,疲惫似的闭紧了眼睛。

她想,季星临啊,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

时小多赶在期中考试当天回了学校。

七中的考试纪律挺严,每个班抽出一半的学生换到其他班去考,留在原班级的也会打乱顺序。前后左右,谁挨着谁,全靠缘分。

时小多来得有点儿晚,进教室时没看到季星临的影子,应该是被分到别的班了。

考数学时四周一片安静,只能听见翻动试卷和埋头写字的沙沙声。嗓子痒得厉害,时小多怕打扰别人,用手帕掩住嘴巴轻咳了几下。

董云坐在时小多前面,突然举起手,高声说:“老师,我身后的同学总是弄出声音,严重影响我的答题思路!”

时小多万分尴尬,哑声说:“对不起,我感冒了,嗓子不舒服……”

站在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呵斥一声,让大家专心答题,不许东张西望。另一名监考老师给了时小多一瓶矿泉水,然后安抚地拍了拍董云的肩膀。

接下来的时间,时小多竭力控制自己,可越是不能咳的时候越想咳,嗓子痒得更加厉害。董云发出一串不耐烦的叹息声,周围的学生不悦地看向她们。时小多只能加快速度答题,提前交卷出了考场。

走出教学楼,不知打哪儿飘来一股花香味,时小多只觉鼻腔一麻,鼻端飘出一串喷嚏,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咳得她腰都直不起来。

耳边传来脚步声,时小多抬起头,看见季星临逆着光的背影。

他自她面前走过,停都没停,腿很长,脊背笔直,周身弥漫着冰冷气息。

时小多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

〔118〕

接下来还有理综要考,考生不能提前进考场,只能在走廊里聚着。时小多找了个人少的地方,一边翻看笔记,一边闷闷地咳,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

眼前卷过一阵风,手上的笔记本被人一把抽出去,换成了温度正好的热牛奶。

“季星临”三个字在舌尖滚过一遭,险些脱口而出,送牛奶的人先开口:“八百米开外就听见你的咳嗽声了,做你的肺可真不容易。”

时小多呆愣地看过去,周楚屹摸摸她的头:“看我干什么?没见过啊!把牛奶喝了,润润喉。”

将装牛奶的小瓶子握在手上,仿佛有千斤重,周楚屹一番好心,时小多也知道不该当着人家的面这样想,可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地抱怨:季星临,为什么不是你……

考试开始前的预备铃响了,时小多向周楚屹道了谢,正要进教室,余光瞥向楼梯口,一道身影快速闪过。

心跳怦地一乱,时小多逆着人流跑过去,没看到人,只看见一瓶没开封的巧克力牛奶,搁在楼梯口处的垃圾桶上,还是温热的。

理综的试题不算太难,时小多依旧提前交卷,拎着书包往停车棚跑。跑到近前,看见季星临正弯腰开车锁,也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太激动,时小多脚下一绊,碰倒了一辆单车,紧接着,一排车子多米诺骨牌似的倒下去,场面颇为壮观。

时小多:“……”

季星临:“……”

你是猴子派来添乱的吗?

时小多一脸懊恼,埋头将倒下的车子扶起来,季星临叹了口气,过去帮忙。

两个人一东一西,像从引线两端点燃的小火苗,慢慢朝彼此靠近。最后一辆单车被扶了起来,横亘在两人中间,季星临转身要走,时小多叫住他:“上次的小馄饨是为了还我送你红豆汤的人情,那这次放在楼梯口的巧克力牛奶呢?是为了还什么?”

季星临没作声,时小多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儿冲,立即软下去,轻声说:“猜来猜去的赌心思实在太累,季星临,我们坦诚一点儿好不好?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我不太讨厌你,也不讨厌其他人。”季星临看着她,声音和表情都很淡,“因为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时小多只觉心口发堵,说不出地难受:“那个‘好好学习,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呢?还作数吗?”

季星临眯了眯眼睛:“考试结束会排出年级大榜,你留心看一看榜首的名字。”

说完,季星临径自离开,留时小多在原地,怔怔的反应不过来。

什么大榜?什么榜首?什么意思?

〔119〕

期中考试只占用了两天时间,三天后红底黑字的榜单就被贴在了公告栏上。时小多去得慢了些,公告栏前已经挤满了人,她听到有女生在尖叫:

“我没说错吧!季星临又是第一,687分!他英语好棒啊,都快满分了,数学也棒,还有理综……”

“姐姐,你冷静一下。都快考到700分了,他哪科不棒?可怜四班齐飞,年年第二,这次被季星临拉开将近30分,有得郁闷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时小多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她挤到最前端,抬头向上看,第一排第一列第一个名字,光灿灿的年级第一,季星临。

同名同姓同音同字,时小多想,这么巧吗?七中居然有两个季星临?

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啊!

时小多用肩膀碰了碰离她最近的一个女生:“同学,你知道这个年级第一季星临是哪个班的吗?”

“五班的啊!”女生看她一眼,“这么出名的人你都不知道?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

时小多觉得她的脑袋好像锈住了,转不过弯儿来,她又拽住一个路人,问:“同学,你知道五班有几个季星临吗?”

那人看时小多的眼神像看一个会说话的大猩猩:“你说有几个?有几个季星临能在运动会上跑万米?有几个季星临几乎次次考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好几十分?”

那人问一句,时小多在心里答一句——一个。

能跑万米的季星临只有一个,成绩年级第一的季星临也只有一个。

五班只有一个季星临,七中也只有一个季星临。

不是同名同姓同音同字,是那个叫季星临的家伙骗了她。

他会坐在最后一排,并不是因为成绩不好,只是想离无关紧要的人远一点儿。

还记得他说过的话吗——我不太讨厌你,也不讨厌其他人。因为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我不关心,也不在乎。

时小多想到季星临淡漠的语气和表情,只觉浑身冰冷。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不明白,视线顺着榜单慢慢滑下去,看到自己的名字——第十八名,时念。

他在第一位,她在第十八位,他们的名字隔得很远很远,中间是超过一百分的差距。

一百多分是什么概念?在三分就能挤掉一个名次的高考分数线上,一百多分,那是两个全然不同的高度和层次,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我们一起努力,去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去同一所大学?时念,你配吗?人家要去的学校,你考得上吗?

你一心想和他并肩走向有光的地方,人家可从来没把你放在眼里呢。

你们根本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你从未真正看清他、看懂他。

伤心到极致反而没了愤怒的感觉,只是想笑,耳边响起嗡鸣,震得她头痛欲裂。

红榜上只有前一百名的成绩,鹿溪和周楚屹都不在上面,他俩凑过来,不过是瞧个热闹。

鹿溪揽住时小多的肩膀,兴奋着:“小多,你成绩好棒啊!你们班的季星临也厉害,高一的时候他拿了一整年的年级第一,压了其他班的尖子生一头,这都高二了,他还是稳坐王位。七中一尊神,五班季星临,这话真不是白说的。”

周楚屹嗤笑一声:“轻点夸吧,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时小多垂低了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原来你们都知道他很厉害啊……”

从始至终,被骗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像傻子一样,围着他转,替他着急,害怕他分数不够,不能去很好的学校。

多可笑哇,世界上再不会有比“自不量力”更可笑的词了。

〔120〕

时小多进教室时,董云正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她考砸了,直接掉出大榜前三十,数学和英语都惨不忍睹。几个女生围在她身边轻声安慰。

时小多走过去,董云突然站起来,指着她吼:“数学考试的时候你一直弄出动静,我的解题思路全被搅乱了,时念,你绝对是故意的!”

董云这一盆脏水泼得十分不讲道理,时小多没生气,只觉可笑。她想,这世上可笑的人真多啊,董云算一个,她自己也算一个。

时小多拨开董云杵到她鼻尖前的手,说:“考砸了是因为你水平不够,跟我有什么关系?”

“胡说!”董云用力推了时小多一把,“明明就是因为你!”

时小多被她推了个踉跄,退后好几步,撞在什么东西上。她回头,看见季星临站在她身后,她的脊背正撞上他的胸口。

时小多立即侧身给他让路,目光闪躲得有点儿不自然。

季星临走过去,董云还在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地念叨那几句: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考砸,全都怪你!

季星临蹙了蹙眉:“最后三道简答题一共三十六分,你拿到几分?”

时小多以为是在问她,正要开口,季星临避开她,看向董云:“我问你呢!”

董云神色一变,季星临继续说:“水平不够就多做几套卷子,大猩猩都知道勤能补拙,你连猩猩都不如!”

周围的学生一阵哄笑,董云气得哭都哭不出来了。

时小多没想到季星临会为她解围,一时间情绪有些复杂。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忍不住偷偷扯了扯季星临的衣袖,动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飞过去,也不知道季星临有没有察觉。

直到放学,时小多还沉浸在失落的情绪里,头顶的那块天空都是灰的。鹿溪约她去吃冰激凌蛋糕,说是要沾沾时小多身上的学霸之气,在艺考时考个靠谱的成绩。

周楚屹原本要跟着凑热闹,结果被体育队的教练揪着耳朵拎走了,他还欠着一个五公里罚跑和一百组蛙跳。

鹿溪笑嘻嘻地挥手作别:“保重啊,周少!”

周楚屹唉声叹气。

时小多心情低落,胃口也不好,简单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托着下巴安静地出神。

鹿溪伸手到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我的学霸?”

“学霸”两个字对此时的时小多来说就像一种讽刺,她算什么学霸,真正的学霸在大榜头一位,是个姓季的小王八羔子!

吃过甜点,鹿溪又拽着时小多去逛街。

路过珠宝专柜时,亮白的灯光一晃,各色首饰流光溢彩,时小多在冰冷的金属光芒里看见一枚戒指,铂金质地,锻造成莫比乌斯环的形状。

戒指躺在展示柜的角落里,不太起眼,但是做工一流,有种低调并桀骜的感觉。时小多忽然想到季星临,他的手指又细又长,连骨节都是精巧的,配上这枚戒指,一定很好看。

时小多有些出神,再抬头时,视线里多出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李悠穿了条及膝的连衣裙,颜色是纯正的雾霭蓝,优雅独特,烟霞一般缭绕在小腿周围。她与季星临并肩站在一起,边走边同他说话,看起来十分热络。季星临单手插在口袋里,略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浑身清冷的味道。

季星临会碰到李悠完全是个意外,他想买个胸针送给季怀书当生日礼物,在售货员的介绍下挑得眼花缭乱,李悠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指着一枚雪花形状的银制胸针,说:“这个比较好看哦,买这个吧!”

李悠声称她帮季星临挑了胸针,季星临欠她一个人情,作为回礼,他要帮她选一条能参加比赛的裙子。季星临来不及拒绝,就被李悠拽着进了一家女装店。

店里光线柔和,李悠拿起一条连衣裙搁在身前比了比,笑着问季星临:“好看吗?”

季星临被她聒噪得头疼,不耐烦地转开视线,瞥见一角耀眼的艳丽。

是一条红色长裙,穿在模特身上,火焰一般,在冷白的灯光下放肆燃烧。

李悠察言观色,立即让售货员将裙子取下来,她要试穿。售货员笑着捧场,说红色显得皮肤很白,每个女孩都该有一条漂亮的红裙子。

季星临心神一动。

每个女孩?时念呢?她有没有一条这样夺目的红裙子?

她的皮肤很白,穿上热烈的红,一定惊艳。

售货员询问李悠的尺码,季星临突然打断她们,说:“别穿了,不适合你。”

售货员目瞪口呆,不等李悠说话,季星临已经走出了那家女装店。李悠连忙追上去,撒娇似的问:“红色不适合我,那你说什么颜色适合我?我听你的!”

话音未落,李悠感觉到季星临的身形有一瞬的僵硬,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让她牙根发痒的人。

〔121〕

商场里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飘着极淡的香水味。时小多的思绪有一瞬的空白,直到鹿溪狠狠扯了下她的衣袖,她才猛然清醒,露出一个并不热络的笑容,同季星临和李悠打了声招呼:“好巧哇,居然在这里碰到。”

李悠试图挽住季星临的手臂,季星临立即后退,让她扑了个空。

四个人离得近,这点小动作自然藏不住,鹿溪笑起来,讽刺了一句:“上赶着不是买卖——古人诚不欺我!”

李悠脸色一变,时小多不想跟他们多纠缠,说了句“你们好好玩吧”,拽着鹿溪转身便走。

时小多走得很快,像是在逃避什么,脚步匆匆。李悠转头看向季星临,不等她开口说话,季星临突然迈步追了上去。

季星临身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时小多和鹿溪,自身后绕过来,挡在二人面前。时小多收势不住,险些一头撞进季星临怀里,赌气似的瞪他一眼:“挡什么路嘛!”

季星临垂着眼睛站在那儿,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统统咽了回去,半晌才说出一句:“外面下雨了,我送你吧。”

时小多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有点儿傻眼,琢磨着,这个画风好像不太对。

时小多愣神的工夫,李悠也跟了上来,正要说话,鹿溪反应极快,一把捂住了李悠的嘴,朝时小多使了个眼色,说:“你们先走吧,我和李悠还要再逛逛……”

鹿溪仗着自己力气大,不顾李悠的挣扎,强行将她按在怀里拖走了。

李悠连鼻子带嘴一并被捂住,憋得险些背过气去。鹿溪贴在她耳边,笑着说:“见好就收吧,姐妹,没看出来,这出戏里,你拿的是女二的剧本吗?坏人好事的事情不能干,会折寿的!跟姐姐混,姐姐带你吃烧烤!”

李悠翻出一个巨大的白眼,心想,烧烤?我现在只想把你架在火上烤了!

〔122〕

放学时明明还是好天气,吃个晚饭的工夫已经下起了雨。两个人都没带伞,季星临跑去买了一把,站在雨雾里看向时小多,说:“过来吧,我送你回家。”

周围水汽淋漓,季星临清瘦的身形显得分外单薄,时小多站在原地没动,说:“不麻烦你了,我可以叫我姐姐来接我。”

季星临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手背上凸起鲜明的脉络线条。他正要解释和李悠只是偶然遇见,时小多抢先一步开口,说:“其实,我应该向你道歉的。我不知道你成绩那么好,和我一块看书做作业,听我用笨拙的方法讲题,一定浪费了你不少时间吧?对不起,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季星临不喜欢时小多用那种自哀自怨的语气说话,不由得皱了皱眉。

时小多很轻地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以后不会再去打扰你了。那个上同一所大学的约定,就当我没说过。你要去的学校,我大概是考不上的。”

季星临脱口而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想去哪所学校,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时小多一愣,季星临站在雨里,低声说:“而且,距高考还有一年的时间,你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他的声音太轻,被雨声吞没了一半,时小多觉得心跳有点儿快,故意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路边,车上亮着红色的等客牌。

季星临不自然地岔开话题:“那些事以后再说,我先送你回家。病还没好透,不能受凉。”

时小多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失落,笑着摇头说:“不必了。”她越过季星临,走到出租车旁,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出租车慢慢启动,透过后视镜,时小多看见季星临下意识地跟了两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

司机也看到这一幕,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说:“小姑娘,你认识后面那个男孩吗?他好像有话要跟你说。”

天空垂得很低,沉沉地压在那里,时小多看着后视镜,黑而明亮的眼睛映在镜面上。季星临站在原地,和她看着同一处,两个人的视线在镜子里重重一碰。

他的眼神太深太暗,像是藏着无尽的心事,悉数压在心头,变成陈年不愈的伤口。

没来由地,时小多忽然觉得心疼,她咬了咬嘴唇,说:“师傅,先别开车,等一下。”

雨渐渐下得大了,身边人流匆匆,车灯起伏如海,只有季星临是静止的。他撑着黑色的雨伞,冷峻与桀骜在他的性格里撕扯,混杂出一种带着矛盾的倨傲。

若是只有倨傲也就罢了,偏偏还有英俊,罕见的英俊,让他变得格外惹眼,走到哪儿都会收获带着倾慕意味的眼神。

对于自身的魅力,季星临毫无所觉,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前行,在混乱的世界里,裁出一方安静又封闭的区域。他的瞳仁很深,有暗色的光芒在起伏,长长的睫毛被雨水打湿。

两个人都在等,两个人都在忐忑,像是握了一捧沙在手上,越攥紧越流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季星临一直没有动作,司机不耐烦了,说:“小姑娘,你到底走不走?别耽误我干活!”

时小多叹了口气:“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开车吧。”

〔123〕

车子发动,气流扯着季星临的衣角,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时小多收回视线,眼底是鲜明的失落。

出租车已经走远,季星临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季星临突然转身,回到先前那家女装店,指着橱窗里的红裙子说:“包起来吧,我要了。”

售货员说这条裙子有不同的尺码,问季星临要买哪一个。

季星临对这些一窍不通,有点儿抓瞎。售货员看出他的窘迫,笑着问他有没有对方的全身照,可以当作参考。

售货员无心一问,却像是撞破了什么秘密,季星临的耳尖上飘起一点儿淡淡的红。他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站在走廊的窗边看风景。阳光明润,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有种干净且美好的感觉。

女孩的衣服上别着胸牌,字迹失焦,有点儿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时”字。

售货员笑着称赞:“她真漂亮。”

有照片做参考,售货员帮季星临挑了一个尺码,告诉他,如果裙子不合身,可以带着凭证回来退换。

裙子很漂亮,包装盒也漂亮,售货员递给季星临一张浅色的贺卡,说可以写一句赠言。

季星临犹豫半晌,落笔时,神色里带着淡淡的温柔。

售货员一时好奇,偷瞄了一眼,看见卡片上写着一个英文短句——myprayer.

我的祈祷。

什么意思啊?

售货员心里疑惑,手上迅速用丝带在盒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递到季星临面前,说了句:“感谢光临。”

季星临离开后,售货员用手机浏览器查询了一下那个短语“myprayer”,跳转出的页面让年轻的售货员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红了眼睛。

她想,那个男孩一定很喜欢即将收到这条裙子的女孩,所以,才会有那样细腻的心境和温柔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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