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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玖盯着苏青,食指轻轻敲了敲监牢中的精铁焊就的栅栏,那一下又一下的轻响,让苏青不胜其烦。他慢慢睁开眼睛,冷冷注视着秦玖。秦玖却望着他,唇边忽然绽出一抹笑。
那笑,妩媚俏丽,甚至于很温柔、很无害,可不知为什么,却让人觉得心里发毛。苏青只觉得背脊一阵凉过一阵,不自觉地想往后瑟缩。他转身重新靠在了椅子上,闭上了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苏大人,我听说娴妃娘娘今日从苍梧山回了宫中。”秦玖淡淡说道,就好似在述说一件很平常、很自然的事情。
这确实是一件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
娴妃虽然在苍梧山修行,但隔些时日也会回京小住。
苏青听到这句话,眉棱猛然一跳。
秦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苏青脸上,她没有错过苏青眉棱的这个动作。虽然很快,他的神色便恢复到了无波无浪,但这轻微的一个动作,却是他在猝然之下的一个很自然的本能的动作。
娴妃娘娘今日是否回京了,秦玖并不知道。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试探苏青,得到了苏青这样一个动作,虽然这动作什么也不是,但对秦玖却足够了。
秦玖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她淡淡说道:“不打扰苏大人歇息了,秦某告退!”她说完,朝着闭目养神的苏青看了最后一眼,再没有理睬他,转身离开。
在秦玖离开后好久,一直到听不到脚步声,苏青才慢慢睁开眼睛,双眼中一片惊惧之色,他伸袖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头的冷汗。
今日早朝的气氛,因为苏青之案,比之往日要凝重几分。庆帝在龙椅上坐定,意兴阑珊地询问恭敬的官员们,“诸位爱卿今日可有要事上奏?”
榴莲踏前一步,高声喊道:“启禀陛下,微臣有本要奏!”
庆帝的目光掠过榴莲,略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说道:“准奏!”
颜聿立在堂下,仍旧是一贯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几分玩味,但目光却暗自从庆帝脸上掠过。在庆帝吐出准奏两个字时,他似乎可以预见惊涛骇浪的临近。
榴莲上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臣昨日审苏青走私兵器一案,已经审明属实。但在审案之中,微臣查出了当年白家之案是冤案,臣今日斗胆上奏,恳请陛下重审此案!”
不过是短短数十个字,可其间蕴含的坚定却似乎是日积月累的。思及家人和蒙冤的萱姐姐,榴莲有些无法压抑情绪,双手紧握成拳,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嘴唇更因激动而有些泛白。
整个朝堂突然静默了,犹若死沉的潭水。而随后,这潭水便似乎被人投入了一块巨石,不可遏止地沸腾了起来。在场大多数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榴莲。
白家之案已经过去三年,但那件案子牵涉甚广。不光让当时权倾朝野的白皇后自缢身死,白皇后亲近之官员也被牵连,下狱的下狱,处斩的处斩,当时的素衣局覆灭,白家英国公白砚,将军白素卫,女官白素萱,皆牵连致死,而白家惨遭灭门,白素卫麾下的兵将也被谋反罪名牵连,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三年来,无人敢提此案,谁都怕庆帝的雷霆震怒,可谁也没想到,提出来此案的却是这个新上任的刑部尚书秦非凡。这个年轻的官员,让朝臣们忍不住为他的直言而捏了一把汗。
庆帝显然是极惊诧,他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了下来,而黑眸之中,更是在片刻间便布满了重重阴鸷,“秦爱卿,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榴莲挺直了背脊,高声说道:“苏青府中关押了一个人,此人是庆元十年的状元沈风,他擅长模仿旁人的笔迹。三年前,苏青利用他,模仿白素萱的笔迹写了一封信笺,内容便是:姑母吩咐,诸事妥当,速入京谋大事。这封信是给白素卫的。而同时,他又模仿陛下的笔迹,写给白素卫一道圣旨,召他回京。”
对于沈风这个名字,百官还记得,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如今竟知悉他被苏青关押,顿时都震惊万分。假若那一封自苏青手中呈上去的信笺是假的,那么这件案子,真相就太耐人寻味了。
庆帝冷眸一眯,“沈风不是死了吗?”
“陛下,沈风并没有死,当年死在客栈里那个,乃他的同窗,是苏青为了让他借死假遁。”
“秦爱卿,朕知道你性情耿直,但白家之案,证据充足,当年从白家的嫁妆里搜出了兵器,从白砚的府中搜出了龙袍,白素萱也因罪自焚,这些皆是铁证,仅凭一封假冒的信,并不足以说明什么,此案无须再审。你退下吧!”庆帝冷冷说道。他面上虽竭力维持着镇定,但其实心底已经炸开了锅。
有几个宫人见状前来拉榴莲,他却一把挥开,不慌不忙地跪倒在地,将头上的官帽慢慢取了下来,放在身侧的地面上,他脸上神色决绝,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他这个样子,引得一众官员皆分外动容。假若白家之案真是冤案,怎能不让人震动。
“陛下,微臣身为刑部尚书,面对这样的冤案,请恕臣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冷漠无情。倘若微臣做不到让冤案昭雪,那这个刑部尚书微臣再也没有脸面做下去。微臣恳请陛下开恩,准予重审此案,昭雪天下,令冤魂安息!”
庆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盯着榴莲,盯着他沉静而坚定的眸,盯着他微抿的唇,觉得他这种神情很熟悉,隐约似乎从谁的脸上看到过。一瞬间的恍惚,他明白过来榴莲话里的意思,顿时气得手指乱抖,指着榴莲冷声道:“反了,反了,秦非凡,你这是要做什么?你竟敢威胁朕?”
“陛下,臣并未威胁陛下,而是假若白家之案不能重审,微臣确实无脸面再做刑部尚书。”
一直在旁观的于宣皱了皱眉头,跨前一步也跪倒在地,“陛下,臣昨日听审,发现白家之案确实存在诸多疑点,臣恳请陛下恩准此案重新审理。”
于宣一字一句陈述着自己的愤然,带着悲慨与沉痛。
“陛下,既然有疑点,就应当重新审理,不管冤与不冤,审了方知。陛下,臣也恳请重审此案。”新任的吏部尚书上前说道。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庆帝看着跪在地上的臣子,心中一阵急怒,他凝目扫过殿内,发现足有一半官员是站在重审一方的。庆帝的脸色瞬间苍白,他激烈地咳嗽了几声,回首看了一眼静静伫立在一侧的颜聿,眯眼问道:“严王,昨日你也去听审了,你可觉得白家之案是冤案?”
颜聿敛去唇角的似笑非笑,上前几步,一撩衣襟跪倒在地,定定说道:“臣弟没觉得白家之案还有什么疑问。”
此语一出,庆帝脸色稍微有些缓和,但颜聿却接着说道:“没什么疑问,是因为臣弟可以肯定就是冤案!臣弟恳请皇兄重审此案!”
庆帝好不容易稍微有些缓和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来,他指着颜聿道:“朕差点忘记了,当年,白素萱是要嫁给你的,这件事,朕不该问你的。”
“皇兄,既然白家之案已经有疑点,若是不重审,恐怕有损皇兄德名,还请皇兄三思!”颜聿慢慢说道。庆帝脸色惨白,他一拍桌子,慢慢说道:“朕有些乏了,此事日后再议!”
日后再议?
庆帝此语一出,殿内顿时静了下来。
日后何时议?
这一句很明显就是推托之词,庆帝并不想重审此案。倘若日后再议依然是推托,那么还要再议吗?
于宣高声道:“请陛下恩准!”
庆帝抚着额头道:“朕头疼得厉害,此事改日再议,退朝!”
庆帝言罢,不再看群臣一眼,便在李英的搀扶下,快步退走。
颜聿早已猜到庆帝不会轻易答应重审白家之案,但没想到庆帝会借病推托,看着被宫人簇拥而去的身影,长眸眯了起来。
“严王,白家之案若要重审,看样子很难。”于宣于太傅走到颜聿面前,慢慢说道。
颜聿薄唇上勾着的笑意无意间似乎添了几分冰冷,他淡淡说道:“于大人不会被这点困难吓倒了吧?真相就是真相,这件事恐怕还需要于大人费心周旋!”
于宣点点头,肃然道:“严王说哪里话,老臣既然知晓了此事,就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明日早朝,老夫还要再奏请陛下!”
颜聿点了点头,此时殿内众臣已经慢慢散去,只有榴莲依然孤零零地跪在玉石地面上,神色清冷落寞。他快步走过去,将榴莲搀扶起来,淡淡一笑道:“秦大人,起来吧,再跪下去也无人看得见。”
“陛下为何会这样?听到这是件冤案,难道陛下不想查清楚吗?陛下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榴莲一把抓住颜聿的袖子,似乎根本不相信方才的事情。
颜聿嘲讽地一笑,拍了拍榴莲的肩头,“小子,你还是有点嫩啊!”他附在榴莲耳畔道:“这案子当年是圣上定罪的,倘若答应重审,岂不就是等于承认当年他做错了!老百姓犯点错没什么,作为皇帝,犯了这么大的错可是有损皇上圣明的。恐怕……”接下来的话,颜聿没有说出口。恐怕就算庆帝明白了这确实是一桩冤案,他也不愿意重审。何况他现在还存有疑惑。
榴莲脸色苍白至极,他松开抓住颜聿袖子的手,便向着庆帝离去的方向追去。
“你要做什么?”颜聿快步走到榴莲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榴莲抽了一口气,神色决绝地说道:“我要去觐见陛下,请求他重审此案!若是不能说服他,我便长跪不起。”
颜聿似笑非笑道:“没用的,现在圣上在气头上,你若真的去,你这个乌纱帽怕就要保不住了。待他冷静下来后,本王自有法子!”
“倘若白家之案无法重审,这顶乌纱帽不要也罢!”榴莲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
颜聿这一次倒是没拦榴莲,只是淡淡说道:“怕只怕你丢掉帽子也是白丢,留着或许还有些用途!”
榴莲这才驻足,垂下头想了下,他努力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竟得到这样的结果,这让他几乎失态。他也知自己不能冲动,否则必会前功尽弃。想通了这一点,榴莲一言不发转身向殿外走去。
两人一道出了宫,颜聿对榴莲道:“这件事你回去和九爷说一声,就说我会想办法的。”
榴莲出了皇城后,并未依言去秦府找秦玖,而是命人驾着马车从宣德门出了城。
马车沿着进城的官道行驶了一会儿,在一道岔口处拐弯向西,一直行驶了半个时辰,便到了丽京城西郊。
榴莲下了马车,命樱桃和随从下人在那里候着,自己步行向前走去。
眼前一大片丘陵之地,遍布着灌木丛和过膝的青草。穿过丘陵地,便看到一大片槐树林,已经入秋,叶片已经有些发黄,在枝头上摇摇欲坠,看上去有几许凄凉和寥落之感。一座座比丘陵要小许多的坟包分布在树林中,坟前连个墓碑都没有,大多埋葬的是贫民和一些不知姓名的流浪乞丐,还有就是犯了大罪全家株连的犯人。
这里就是丽京城西的乱坟岗,白家当年犯了罪,便都是葬在了这里。秋虫在草丛中凄凉地鸣叫着,偶尔有兔子在坟包之间探头探脑出没,似乎不怎么怕人。
榴莲在大片坟包前良久伫立。他并不知哪座坟是白素萱的埋骨之地,哪座坟是自己父母的埋骨之地,只能在大片坟墓前拜倒,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壶清酒,掀开盖,酒壶倾倒,洒在了泥土之中。
自他知道白素萱便是萱姐姐,自己的父母和白家的关系,他就一直想来这里祭拜。只是他强自忍住了,因他知道大冤未雪,他无颜来见他们。他一直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让白家之案重审,可未曾想到,就算找到了证据,还是不能顺利重审。这让他分外痛心和迷茫,心中一直以来的希望忽然破灭,绝望便如黑暗一般重重袭来。
明明是白日,头顶上天空蓝蓝的,骄阳洒落万丈光辉,可是他却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榴莲伫立在坟前,心头一阵阵发酸。
坟旁的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声,榴莲心中一惊,凝目看去。一只脏兮兮的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狗叼着一块白花花的骨头蹿了出去,也不知那骨头是人骨还是兽骨。
榴莲眼眶一阵发热,却强行忍住了即将脱眶而出的泪水,跪倒在地拜了几拜,便起身决然离去。原本有些迷茫的黑眸中此刻添了几分坚定,这条路虽然难走,但就算披荆斩棘,就算付出所有,他也要走下去。他不能任由自己的亲人们埋骨荒野,被野狗刨食。他不能忍受无论多么思念,都不能光明正大前来祭拜。
榴莲快步离开,生怕自己再回头看一眼,便忍不住痛哭起来。他走得很快,身旁的土丘后面传出一阵窸窣声,他以为还是那条野狗,并未在意。可是脖颈处猛然一痛,眼前乍然一黑,榴莲的身子摇晃了几下,在最后昏倒前,他瞥见了身后有一道人影。
樱桃和侍从们距这里还有两个土丘,榴莲张了张口,却根本发不出声音了,一头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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