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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夏居华带着庞宁,在昌化县最上档次的“忘归楼”吃了一顿,和以往同样的酒同样的菜,不同的是今天县令独子张文定也在。庞宁入席一看,上座那公子二十三、四岁,剑眉星目,不正是那日借马车给他的那个少爷吗。一众宾客,有李员外的公子,昌化大海商刘廷芳的侄子,总之都是些公子哥儿,不同的俊朗面孔,共同地对着张公子爷说着恭维话,劝酒词。说了一会张少爷也听腻了,便让酒家找了个琵琶女来助兴。上来的那个琵琶女倒是颇有些姿色,轻弹一曲,倒是引得席间一片喝彩。这饭是李公子请的,李公子姓李名延正,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岁,他爹是昌化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里有肉铺绸缎铺米铺十数间,良田八千亩。李延正在八股文上没啥钻研,至今也只是个秀才,但论起文采,倒是上好的。每日出入于琼州府勾栏内,吟诗作对,好不风流。不知道事先是不是有安排,李延正大声笑道,“如此良宵,诸位何不吟诗一首助助酒兴!”上次庞宁背了后世太祖的“橘子洲头”,引来一片惊艳,给李公子留下了深刻映像,这时便哄闹着要庞宁七步成诗。庞宁估计李公子在家憋了一个礼拜,憋了一首什么打油诗,这会是要卖弄,本该把机会让给他。不过庞宁今天想给张文定小爷留下个好映像,便厚着脸皮抢下了这个彩头。庞宁看了看那琵琶女,圆圆脸蛋,细长眼睛,脸上涂了厚厚粉,怎么也没法让自己觉得是美女。叹了一口气,庞宁开始背诵太祖的《卜算子咏梅》,待念到最后一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众宾客才如梦初醒,大声叫好。那琵琶女知道这一桌男人都是有钱的主,又见这庞公子如此有才,看向庞宁的眼神都要润出水来了,搞得庞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李公子脸上一红,倒是把自己准备卖弄的诗词烂在了肚子里。

又闹了一会,李公子没出成风头,见时间差不多便告辞回去了,众宾客渐渐散了,倒是只剩下夏居华,庞宁和县令公子张文定少爷。张文定倒了一杯酒,道,“庞兄才学如此,家中奴仆百计,自铸刀剑火炮,生黎亦甘心驱策,当真乃人中之龙,小弟佩服,佩服!来,干一杯!”庞宁一听这话特别扭,这人中之龙啥意思?自铸火炮是什么罪?这可都是诛九族的事儿,只觉得杀气阵阵,哪里举得起酒杯。

庞宁低头不语,心底的小算盘已经开始打了起来:张文定知道的事情,县令张三光肯定知道。县令知道五源谷私铸火炮刀剑,却一直没有动作,今天还让儿子和我喝酒,这事有点意思。庞宁肚子里正翻着筋斗,那边张文定轻拍一声桌子,喝道,“如何不喝?看不起我吗?看不起朝廷吗?”庞宁见张文定拍桌子,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当年在琼州府像过街老鼠一样被几个捕快追着赶,几天把县令的公子气得拍桌子也奈何不了自己,这变化可真大呀。张文定这番做作,本是假托醉意,到时候要是说错,往后一倒只推喝醉了便什么都不记得。夏居华本该说些场面话演个白脸,但也不知道想什么,夏居华这时却坐在一边也不吭声,直直地看着庞宁,倒是把二人谋而后动的意图显露无疑。

庞宁算了一遍,心中有底,把手中杯子往桌上一顿,笑道,“张公子,我倒真的看不起朝廷,你又如何?”那张文定没想到这庞宁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看了看夏居华。他本想夏居华配合一下他,但夏居华似乎有些个人想法,饶是不动。张文定无奈,往椅子后背上一靠,喝道,“你这是要造反了吗?都指??事?允文将军自琼州府发兵,不消一月,便可荡平五源谷,汝信否。”庞宁知道张文定吓他,哪里服气?当即拿言语吓了回去,“不知道汤将军手下有多少敢战之兵,我五源谷的新式火炮且不说,就说受我羁縻的黎兵,便有八千,不知道汤将军要多少营兵,才能攻入黎母岭,一月荡平五源谷。”张夏二人听了这话脸色惨白,对视了一眼,庞宁觉得不解恨,又说,“这大明朝官场,要让汤将军移驾,不知道朝廷要花多少军晌,到时候令尊大人一个放任养贼之罪是逃不掉了。哦,要是五源谷在汤将军大军未到之前,抢先攻下昌化县,那令尊失守土之责,是要自缢谢罪的。要是汤将军不幸被五源谷击败,琼州府易色。那一个糜烂南海千里的罪名,按大明朝的典不知道要怎么处呢?”

张文定被庞宁说得恼羞成怒,一时当真无话可说,好重一下拍在那酒桌上,倒把半桌酒菜拍到了地下,站起来瞪着眼睛喝道,“大胆,竟敢威胁朝廷命官,家尊便负上治辖不力之罪,上奏天子发两广之兵来讨,剿灭尔等狂徒,澄清南海!”庞宁白了他一眼,笑道,“你觉得两广军队到来之前,你守得住昌化县吗?别瞪我,五源谷有五个头领,你把我押住还有四个,所以你不要瞪我。”

见二人剑拔弩张,一直不吭声的夏居华咳嗽了一声,过来打圆场,道,“文定你喝这许多做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当真长不大吗。庞公子,酒桌上的话,你怎么也说得这么认真,也是喝多了吗?各罚一杯!”这话说晚了一点,效果不太好!那张文定瞪着庞宁,倒是不肯罢休了。庞宁笑了笑,确认了左近无人,从腰上解下一个包裹,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我这里有二百两银子,是给张老爷补养身体的,还请令尊大人以身体为重,凡事莫要太认真。啊,张小公子你也是!”

张文定看着庞宁打开包裹,二百两银子十个大银锭闪耀着动人光泽,按住怒气,冷冷地道,“如何?”庞宁笑着说,“这也是小人一片赤诚之心,还请张公子收下。张公子若能给我五源谷山前港一份地契,再往朝廷那边美言几句,大事化小,他日若有干戈,我保张公子全家生命和财产的安全!这平日里嘛,嘿嘿,保正张公子满意!”张文定倒吸一股凉气,道,“带着几个黎寨,便以为可以对抗朝廷天兵吗?”庞宁起身,道,“多说无益,后日下午我五源谷在山前港举行军事演习,还请两位公子,以及本县父母大人百忙中拨冗来观,战与不战,便可见真章。”庞宁说完,袖子一甩,大踏步下楼去了。

夏居华见庞宁走了,桌上那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有些闪眼,道,“这些银子如何?”张文定问,“上个月听你说这酒店你盘下来了。”夏居华点了点头,张文定说,“让掌柜先收了,后日看了那‘军事演习’,再议不迟。”

这边倒是打定了主意去看,那边其实哪里计划过军事演习?庞宁这几个月,本来是要来昌化和县令攀一攀交情,帮五源谷谋个合法身份的。没想到这大明朝草民想见个县令,还当真是个难事。庞宁在昌化无非认识那铁匠铺东家,几个弓手门卒,一时半会不曾有门路,总不能带着礼物去衙门口敲鼓鸣冤!好不容易认识了夏芷这个县官外甥女,却一心想获得她好感,哪里好意思要她牵桥搭线?倒是和她哥哥说过一次,夏居华也没帮联络。一拖几个月过去,这事一点眉目没有,如今这张小公子倒是直接来找庞宁了!庞宁着实怕把这事搞砸,软的不成只能来硬的,当真是酒气上来,便夸下海口,要用军事演习来震一震这县令公子儿。军事演习这时八字没一撇,庞宁怕把事情弄砸,赶紧骑了马出了昌化县城直奔五源谷而去,半夜到了谷里找到吕策,如此如此把事情按实说了,让吕策把那种轻便小炮全带下山,和秦明韬一起演习一番。吕策心下明白,说了几句庞宁这办事风格太行险了,也便答应了。庞宁睡了两个小时,又换马骑到落洒峒在山前港附近的主寨。一路看见黎人的水田无数,到了那主寨,见那寨墙就有五米高,外面敷了水泥,上面不少黎汉在警戒。那些黎汉里有认识庞宁的,赶紧把吊桥放下来,去叫符那恩。符那恩听说庞宁来了,赶紧迎出家门,携着庞宁,到他新修的汉式茶室详谈。庞宁没心思喝他的茶,开动三寸不烂之舌,当真又把符那恩忽悠了一场,竟让这中年黎人乐得喜出望外,言听计从,连声道,“这样好,那县令肯定怕,省的要动手!”

两边谈好,庞宁才定下心来,喝了几口茶,又和符那恩聊起闲话来。符那恩说,“最近小南关那里吉贝棉布卖得贵,山里面土布的价格又涨上来了!”庞宁对这些事情最有兴趣,有心让他多讲,道,“棉布在山下汉人这里卖的贵,都卖完了,所以标价高些!各个寨子反应如何?”符那恩说,“这布匹价格低,其实也是好事。但别的峒那些峒主都是老头子,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只知道峒里黎布没人买,却不知道那些妇女可以不织布,多种些吉贝,或者出寨子帮五源谷做些事情赚银子!这次山里土布价格一恢复,那些老头子挺高兴。”庞宁心下不安,道,“落洒峒土布销售如何?”符那恩又给庞宁倒了杯茶,笑道,“自从下了山,我便让族人不纺布了!有空便去石碌矿山挖矿石,现在董头领管着矿山那边,男人挖矿一天折银子二十五厘,女人十五厘,比纺布赚的多!有些人连田都不肯种了,只说挖矿赚钱。”庞宁点了点头,道,“田还是要种的。若是让族中女子种些汉人棉花,卖给五源谷,怕要赚的更多。”符那恩说,“上次你说过一次,试种了几亩不得其法,产量很低!汉人棉花难种。”庞宁点了点头,笑道,“哪天我要遇上会种的汉人,给你绑一个回来,你便会了!”逗得符那恩哈哈大笑。

又闲聊了几句,庞宁便告辞,符那恩不放,又带他到寨子里各处去看。整个主寨目前住了一千多人,符那恩说还有五个分寨散布在附近。庞宁见那寨子里家家户户都住上了砖瓦房子,不过样式还是按黎人土栏建的。院落后面都养了些猪羊,似乎都颇为富庶。众黎见到五源谷庞头领来了,纷纷聚过来凑热闹,几个四五十岁的长老急急忙忙跑过来跟着。这几个长老似乎没啥地位,符那恩每说一句话,这几个长老便哼哼哈哈说着附和的话,对符那恩言听计从。庞宁心下好奇,趁拐弯处后面人在聊着个什么没跟上,道,“这几个长老也蛮有意思。”符那恩明白他意思,笑道,“以前也很不好说话,如今寨里人跟着我过上好日子了,谁还听他们的。每个月给这几个长老多发些粮食猪仔,个个都高兴的很!”庞宁笑了笑,心底对符那恩的手腕颇为佩服。这时已是六月,天气炎热。庞宁昨晚上只睡了两个小时,被一群纹面纹身的黎人包围着实在没啥意思,觉得困了,拱手告别。符那恩带着一大帮黎人一直送到了寨子外面,约好明日去山前港。

秦明韬日日在山前港操练火炮,要他配合一下演习,自然没有意见。到了第三天中午吃过午饭,吕策和符那恩的人马都聚齐了。城墙上架了十六门四磅炮,十二门小臼炮,两千黎汉全副武装地站在城墙下,只等观众来了。没多久,便看到张文定和夏居华二人二马,远远地从河边过来。庞宁站在城墙上,看见县官没来,叹了口气,说,“还是不重视我们呀!”秦明韬笑了笑,说,“你能请来他,也是一样。不等他过来了,开始吧。”吕策道,“他在那小山丘上看得正清楚。赵源,开始!”赵源闻令,挥舞起城墙上蓝色大旗,便听见下面炮兵开始装弹。吕策一声开炮令下,赵源又挥动阵前红色大旗,城墙上顿时一片隆隆炮声响起,二十八门火炮几乎同时开炮,绽出火舌一片,向对面假想阵地倾泻两轮榴弹,城墙上站得太近的众人一时眼睛一花。第一次设计目标在300米外,第二次在阵前100米。那榴弹是一个中空的铸铁壳,外面接着延时引信,里面装着火药和碎铁片,一旦爆炸,对周围十米的人员杀伤力很大。榴弹一片爆响,便见对面假想阵地上零散放着的几十根碗粗木杆被纷纷炸倒,有几根干脆被炸断炸碎。这木头怎么着也比人结实,零散地插在一百五十米宽的长方形区域内,全部倒下,显示了火炮齐射的威力。要是不是插着木头,而是站着冲过来的敌人,也定是伤亡极大。榴弹射毕,二千黎汉左手藤牌,右手钢刀往前冲去,冲到城墙前100米停下脚步。小臼炮在先锋营炮手的精确指挥下,向阵前200米处继续炮击,又射了三轮,误差基本在20米前后。二百米距离的一排木桩被炸了三轮,没几根能留个全尸的。炮击结束,五源谷诸人倒是对火炮威力习以为常,那些黎人第一次见到,大为振奋,举起刀盾欢呼起来。几千人一起叫嚷,当真是响彻数里。

炸木桩结束,吕策又让炮兵换实心弹,对着三百米外一块五、六米高的小石丘轰炸,二十多门炮一连打了十几轮。虽说这四磅炮实心弹就一铁疙瘩,打出去没啥破甲能力,但也耐不住几百颗炮弹这么狂轰滥炸。等风把烟雾吹开,只见那小石丘硬是给削下来二、三米,变成了一片小石坡。这实心弹炸石丘的一节,是庞宁特意交待的,专门展示五源谷火炮的攻坚能力,不过十几分钟,连石丘都能炸平,昌化县城那些土墙自然也不在话下。这有点挑衅意味了,庞宁既想一次压服这个张文定,又怕张小公子脾气不好恼羞成怒,心里没底,不停地往张文定那边看。

张文定停在了东面一个山丘上观看,演习很快结束,他和夏居华没有过来,倒是调转马头便回了昌化县城。庞宁看了看秦明韬,道,“怎么走了?这张公子难道嫌我们火力不够猛?”吕策走过来,说,“没事,下个月史班还能出一批炮,能比这第一批还好。再请他来看!”秦明韬笑了笑,说,“我看不用了,这火炮怎么说也够了。按我说,这张家可能不止昌化县令这一个筹码,我们小看他,他自然也不和我们客气。”吕策庞宁听了这云里雾里的话,沉默不语。

昌化县令张三光的书房里,父子二人屏退左右,张文定站在柜子前面,翻看一份邸报,半晌喃喃地道,“耒大人也致仕了。”语气里却有几分颓然。知县张三光已经五十四岁了,穿着一身玉色圆领大袖衫,坐在柜子前的椅子上,叹了口气,缓缓地道,“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提他做什么!”张文定又说,“父亲,我本不该说这个,但最近那几个师爷做的是不是有些过了?”张三光一拍椅背,道,“你和知府说去,左右刁难加派,说来说去,还不是要钱!这里面我能拿几个?”张文定咳嗽了一声,低头说,“孩儿多言了,父亲莫怪。”张三光勾了勾手,把自己中年得到的这个独子唤到身边,说,“文定,坐,为父考考你,你给为父说说如形势!”张文定正是少年得意之时,在父亲面前也没有什么忌惮,张口便说,“孩儿直言了,天子初临大宝,要做那尧舜,捏了魏忠贤,海内倒是颂歌一片!可魏党一倒,天下官员为求自保,不知道又要往东林送多少银子。日复一日,皇上看不惯东林了,怕又是一场大乱!”

张三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道,“你母亲说你聪明,我看没错!可这朝堂上的事情,不是你可以揣测得到的。略得一二,莫要以为得了至理。凡事留个后路,遇事但求中庸,可知否?”张文定哪里敢说不是,当即答,“孩儿受教!”张三光点了点头,叹道,“我自幼家贫,读圣人之书,为官三十年,做了不少斯文羞辱的事情,但这欠下的人情世故,却不得不还。时下官场上潜流汹涌,也是逃不过躲不开。我看五源谷那五人有奇术,能私铸火器,用至如此,不似凡人,你多亲近熟稔,说不得哪日,就大有用处。具体事宜,你自己拿捏吧。”县令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胸中气闷,紧紧咳嗽了几声。张文定见父亲听了自己所说的火器演习之后,便情色异常。张文定心中惶恐,赶紧答应,拿桌上参汤喂父亲缓缓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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