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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明知道张越不会直接说出一番臣惶恐臣有罪之类的话,可当张越这么胡七八糟地解释一通时,他仍是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毕竟,张太后不过是稍有起色,不知道是否能真的好转;孙贵妃那边是否牵涉在内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保证;甚至连他去看自己最疼爱的皇太子时,那个小小的孩子第一反应便是大哭一场。那一瞬间,他甚至后悔自己是不是原本就不应该北巡。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随即看着张越说:“找间屋子,陪朕喝酒。”

尽管在朱瞻基还是皇太孙时就与其相交,之后也彼此扶助共过患难,但张越从来就不曾自居为皇帝的朋友——那种自然的意识是很容易要人命的。所以,此时此刻,他露出了极其惊讶的表情,甚至还规劝了两句,眼见皇帝犹如五匹马拉不回来的马车一般执拗,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一面和朱瞻基往外走,他突然想起没和家人打招呼,再看垂花门那边时,许是张辅已经提醒过了,院子里的下人已经散了一多半,其余家人也都在往里头退避,他甚至还看到静官拉着杜绾的手往里头走,趁着母亲不注意向自己招了招手,是否做鬼脸就瞧不见了。

堂堂张侍郎府什么都不缺,自然不缺空屋子和酒。尽管这是大明天子,但张越仍是没有把人往正经几间几架的正厅带,而是引到了自己的书房自省斋,关上大门放下帘子之后,他请朱瞻基在那张杉木扶手圈椅上头坐下,随即就从书架后头搬出了一坛酒,又从另一边的栏架格上取下了一套酒具,将一个白玉斗放在了这位皇帝面前,自己则是一只木樨杯。而王瑾则是知机地守在外间,没进去碍事。

不论白玉斗还是木樨杯,既然都是酒具,分量又都不小,因此三杯下肚,两个人就都多了几分醉意。而这时候,张越就坚决把酒坛搬进了原来的地方,说什么也不肯让朱瞻基再喝了。这时候,朱瞻基终于是恼了,狠狠一拍扶手说:“张越!”

“借酒消愁愁更愁,皇上在臣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容易,可到头来总有酒醒的那一天。”

张越见朱瞻基瞪着自己,暗叹一口气,随即就站起身来:“皇上应当已经见了杨阁老他们,该知道的必定已经知道了。连夜赶路困顿已极,只要信得过臣,不如就在臣的书斋里好好睡一觉。这里虽说简陋了些,但满屋墨香书香,也利于宁神静气。”

“你……”朱瞻基闻言气结,一只手倏地握成了拳头,“你就不愿意陪朕说说话?”

“皇上如果不叫臣再陪您喝酒,臣自然乐意。皇上此次去大宁,那边传来的全都是好消息。臣既然是兵部侍郎,倒是想听听那时的盛况。”

张越怕的就是什么酒后吐真言,要知道,有些事情可谈,有些事情不可谈,要把一切控制在他想要的范围内,一个醉醺醺的皇帝自然不是好选择,因为那时候,他肯定会听见很多不该听的。因此,他收走了白玉斗和木樨杯,这才坐了下来,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朱瞻基狠狠瞪了张越一眼,渐渐起了话头。最初只是说着解解心中烦闷,但渐渐的就说开了,脸上渐渐有了些飞扬之色。

“朕在大宁接见了兀良哈三卫的首领,还赏封了他们三个部族的勇士。只不过,朕最高兴的是,朕的勇士也不比他们差,一个平常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旗军,厮打起来竟是勇猛无比!所以,朕日后还要经常校阅大军,遴选出这样的骁勇之士。就像你说过的那样,大军哪怕没仗可打,也不能就这么闲着,否则养的就是酒囊饭袋。你可知道,此次因为前后照应得当,大军出喜峰口到大宁,直至回来这一路上,冻死的只有十几个人。”

冻死的只有十几个人,这话听着残酷,但相比昔日数次北征冻毙的人数,实质上却已经是极其让人惊叹的成绩。亏得如今朝廷在江南等地大力推行双季稻,再加上棉花种植越来越多,军袍袢袄比从前更厚实,口粮亦是充裕,再加上大宁城用的是黑煤取暖,虽然气味大些,可总算是保着了这个冬天取暖无虞。想起大宁城在二十多年前的坚城气象,张越悠然神往,继而点了点头。

“有了东胜、大宁、开平、兴和,再加上西北的哈密,这北边的边防就越发巩固了。后人称颂时,少不得会加上定边两个字。有了这样的布置,只要日后能一直延续这样的例子,则数十年之内,足可边防无忧。”

“你倒是会顺杆爬,要变成制度,谈何容易!朕原本是这样打算的,这一回巡边就闹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是以后还每年如此,休说别人,杨士奇就第一个不答应!”

朱瞻基本意是想到张越这儿散散心,天底下他这个皇帝能纵情一醉的地方决计不多,可张越不让他喝醉,更是一句借酒消愁愁更愁撂了上来,他虽不高兴,可何尝不知道这是实情?既然这话儿没起头就给掐灭了,他也就顺着张越的话头说起。这一趟北巡虽不曾遇敌交战,但收获却是斐然。就在太后重病的消息传来之前,甚至还有阿鲁台麾下的一部分旧部冒着风雪前来谒见,又是请罪又是效忠,他自然是划定了一块草场出去给他们放牧,随行又有几个蒙古贵族子弟跟着回来。于是,感慨了一句之后,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天下人都说他是太平天子,可为什么他这个太平天子要面对眼下这个局面?

瞧出了皇帝脸上的郁色,张越故作不知地又追问了一番大宁的情形,等到朱瞻基有些缓和了过来,他这才把话题转到了兵仗局。隶属内府的兵仗局出了这样大的漏子,范弘和金英只是对皇帝提了个大概,但这些天不时拉上黎澄前往兵仗局的张越却是亲自查出了一桩又一桩的弊病,此前只不过是对杨士奇通了个气,这时候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下来,临到末了,他就加重了语气说:“其实,臣并不是针对内官,武选司之前也是积弊重重,皇上几个月前不是才重定田亩吗?再加上此次的动乱,归根结底,其实就是制度两个字。”

朱瞻基若有所思地看着张越,低头沉吟着这制度两个字,心中不禁一动。祖宗旧制并不是不可变动的,若不是如此,当初皇爷爷登基之后,也不会逐渐削藩王护卫权柄,将这些原本裂土分封权重一方的重藩全部变成了只有富贵尊荣的闲王。如今,他们既是不想安享富贵尊荣,又怎么用制度两个字把这些野心勃勃的藩王打下去?

梁王好对付,像晋藩那样扎根外头多年的藩王,一个不好才是心腹大患!可是,他不想背负违了孝悌亲亲之谊的名头,天下藩王若群起而反对,事情就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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