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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身陷死局
过了金水桥,走出承天门,萧凡腰间的玉带上还系着黄观的那块象牙芴板,——这玩意儿应该值不少银子吧?就这样还给他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拿到外面卖掉去,卖得几两算几两,反正自己与那些所谓的清流官员已经势如水火,不在乎多架这么一件梁子。
这是一种典型的光棍心态,也就是俗话说的“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现在萧凡要想的是,该如何将丁丑科案处理得妥妥当当?
臣子奉旨办案,首先想到的应该是什么?
当然是皇帝的用意。简单的说,办案的官员其实只是皇帝手中的一件工具,实际上案子是皇帝在办,只是假臣子之手而已。
那么朱元璋的用意是什么?他想把案子办到一个什么程度?哪些人该杀头,哪些人该得益?
毫无疑问,老朱对刘三吾是很不满的,不满的根源在于那张全是南方进士的榜单。
从纯学术的角度上来说,刘三吾并没错,为国取士,当然要取文章最好最出众的,自古南方比北方更繁荣稳定,多次战乱亦影响不大,太平日久,南方学子的学问和文章自然比北方学子出众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刘三吾是个老学究,丝毫不懂变通,一味的只以文章优劣作为取士的标准,所以出现了这次的会试榜单上五十二名贡士全是南方人的奇异事件,从明面的道理上来说,刘三吾并没有做错什么,以成绩定优劣,本是自古奉行的真理。
但是从朱元璋的帝王角度来说,刘三吾如此作为可就大错特错了,老朱没气得当场砍了他,估计是刘老大人那近八十岁的高龄救了他自己。
帝王角度是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南方是大明的南方,同样的道理,北方也是大明的北方。
有一个很客观的事实,大明立国刚刚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南方倒是颇为平静,朱元璋与张士诚,陈友谅两战定天下,南方从此再无兵灾。但北方却是饱受战乱凌虐,前元的残暴统治令天下义军纷纷揭竿而起,一直到如今,北方仍时不时的遭到北元的侵犯劫掠,相对而言,北方这几十年来一直都处于不稳定的环境下,多年来民不聊生,文人学子倍受摧残,所以北方学子的学问根基不如南方,实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任何一个朝代的皇帝统治天下,文人是最不能得罪的,打江山靠的是武将精兵,治天下只能靠文人,文人士大夫是维护统治阶级最重要的基础。战乱频繁,生存环境恶劣,北方学子与朝廷本来就离心,朱元璋要的是大明江山的稳固统治,北方学子与朝廷不同心,这是他不想看到的局面,此时正是需要用功名和官位来笼络北方学子之心的时候,刘三吾却在这个时候将榜单上的贡士全部取为南方举子,实在不能不让朱元璋火大,老朱的如意算盘被老刘这一套认认真真的疯魔棍法全给搅和黄了,老朱能不生气吗?
不得不说,刘三吾老大人的学问确实高深,可他的政治眼光却实在太短浅了,这样的人应该好好待在翰林院里编课本,研究学问,老朱实在不该把他放出来任主考官,给他自己添堵。
从学术上来说,刘三吾做得没错,按成绩取名次本是正道。
从政治角度上来说,朱元璋也没错,成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心,士子之心。
两边都没错,萧凡犯愁了,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件事很是棘手呀。
若萧凡真是那种昧了良心的朝廷鹰爪,这事儿倒好办了,按朱元璋含蓄的意思,把刘三吾拿入诏狱杂治一番,然后再把其他的主考官也抓起来,严刑逼供之下,哪怕是只兔子,它也得老老实实承认它其实是只老虎,然后再给他们安上个“胡蓝党余孽”的罪名,最后贡士榜单全部作废,重新再将北方举子选几十个上去当进士,这事儿便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
萧凡左思右想,他认为朱元璋命他办这案子,肯定就是希望自己把案子办成这个程度。
牺牲刘三吾这位德高望重的博学鸿儒,再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副主考官,随便给他们安个什么杀头的罪名,推翻榜单重新取士,最后皆大欢喜,萧凡肯定会立功被嘉奖,北方举子们肯定会对这位铁面无私的锦衣卫同知萧大人感恩戴德,满朝文武则敢怒不敢言,洪武朝再次恢复一团和气……
自己能这么做吗?
萧凡问自己。
当然不能!原因很简单,刘三吾不该死,他没错,一个对学问认真的老头儿,充其量只是有点不讨人喜罢了,但他并不能因为认真而死于非命。
萧凡不介意做奸臣,但他不愿做一个连人性都泯灭了的奸臣,那样的人可以为个人的名利,官位,利益不顾一切的杀人请功,可是萧凡做不到,前世他打劫都秉持着“劫财不劫命”的善良原则,要他杀一个没犯错的人,对不起,他还没黑到这种程度,哪怕是朱元璋的意思也不行。
萧凡的心徒然沉重了许多,这一次,也许不得不忤逆朱元璋的意思,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不管什么下场,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萧凡再抬头时,目光已满是坚毅。
回到镇抚司衙门,萧凡叫来了曹毅和袁忠两名千户,然后将朱元璋的圣旨告诉了他们,并让他们马上将缇骑派出,四处暗中调查民间对于科考一案的反应,以及各主考官有没有徇私舞弊的情况,有没有行贿受贿的行为等等。
二人肃然领命。锦衣卫调查侦缉是最拿手的,相信很快会有回报。萧凡心里清楚,实际上这次的科考清白得很,肯定查不出什么犯法违纪的罪证来,不过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足了,哪怕知道没结果,但看在朱元璋眼里,至少能证明自己是个认真办事的人。
萧凡心里沉甸甸的,他现在很烦恼,这件案子看似平常,但朱元璋那冷如刀锋般的阴鹫目光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
朱元璋在等待,等待自己高高举起屠刀,按照他的意志,杀一批人来平息这个事情,笼络北方举子的人心。
刘三吾也在等待,这个心思单纯的老人在等着锦衣卫的调查结果,以此证明他的清白,期望朱元璋给他一个公正的评断。
身为这件案子的主办官员,萧凡该如何做?事到如今,案子已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明了,往深了说,这是一次皇帝和臣子的碰撞,是真理与帝王之术的对立,是学术和政治两个极端无法避免的矛盾接触。
看似简单的案子,实则凶险万分,萧凡若处置不当,以朱元璋的为人,必然会毫不犹豫的杀了萧凡。
萧凡是朱元璋留给孙儿身边的肱股之臣,他的立场非常重要,一个肱股之臣首先要做到的是什么?那就是体察上意,服从帝王的意志,这是最重要的,若萧凡做不到这一点,朱元璋必定不会留他性命,对朱元璋来说,大明的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他不会在朱允炆身边留一个阳奉阴违的肱股之臣,对朱元璋来说,这是个祸患。
事情很简单,萧凡面临两个选择:构陷刘三吾,杀了他,合了朱元璋的心意,萧凡不但能保命,还能立功。另一个选择就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不杀刘三吾,如此一来,朱元璋必然龙颜大怒,萧凡性命不保。
萧凡扶着额头陷入了深思,他在思考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保住刘三吾的老命,也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思索良久,萧凡黯然叹息,行走官场,如置身地狱油锅,每一步暗含凶险杀机,哪有那么多两面讨好的事?
午门上方的五凤楼传来悠扬的钟声,一下一下撞击在萧凡心头,敲得他浑身颤抖不已。生平第一次,他遇到了人生的严峻考验。
下午,一名宦官进了镇抚司衙门找到萧凡,朱允炆于会宾楼请他一晤。
萧凡不敢耽误,急忙起身去了。
匆忙带了几名锦衣校尉,如今的萧凡坐锦衣卫第二把交椅,位高权重,出入虽不敢说扈从如云,至少有资格带几名随身侍卫了。
急匆匆走到城西,萧凡神色凝重的进了会宾楼。
会宾楼是一座新开的酒楼,以前朱允炆带他来过一回,萧凡还记得这座酒楼的堂内布置以及营销手法很是熟悉,将他以前在江浦醉仙楼当掌柜的招数全数套搬过来了,这位会宾楼的掌柜如此生搬硬套,真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进了会宾楼,萧凡留下锦衣校尉们守在大堂,他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阁。
朱允炆的侍卫正守在二楼的楼梯间,见萧凡来了,便将他领到一间雅阁的门口,推开门,却见朱允炆背对着门,正出神的凝望着窗外的繁华闹市。
听到声响,朱允炆回过头,朝萧凡笑道:“你来了?坐吧。”
萧凡上下打量了一下雅阁,嗯,感觉很熟悉,连雅阁的布置都跟江浦的醉仙楼相似,真想认识一下会宾楼这位神奇的老板,然后问问他是不是只长了眼睛却没长脑子,生搬硬套到这种程度。委实很不容易。
彼此的交情用不着那一套虚假的寒暄客套,萧凡坐下之后,朱允炆开门见山道:“丁丑科会试一案,皇祖父交给你侦办,你打算怎么办?”
萧凡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愁眉苦脸道:“我是这样想的啊……首先把刘三吾那老家伙抓进诏狱,还有那帮无聊的副主考官,也统统抓进诏狱,然后严刑拷打逼供,让他们自己承认考前收了多少举子的贿赂,最后栽他们一个收贿贪墨之罪,全部枭首诛族,原来的贡士榜单全部推翻,嗯,大功告成!”
朱允炆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的瞪着他道:“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不是构陷同僚吗?这是伤天害理呀!”
萧凡慢慢吞吞挟了口菜,嚼巴两下,然后抬眼瞧着一脸愤慨的朱允炆,一本正经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殿下,你瞧瞧,仔细瞧瞧……”
“瞧什么?”朱允炆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仔细瞧瞧我这张英俊的脸。”
“怎样?”
“你没发现我这张英俊的脸被这件破案子愁得都扭曲了吗?”萧凡叹了口气,又仰头喝了杯愁酒,道:“我若真按刚才说的那么办,至于现在愁成这样吗?”
朱允炆顿时转怨为喜:“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心肠狠毒的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儿你肯定下不了手的,我的眼睛没看错人。”
萧凡没精打采道:“你夸我一句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什么事都不用管,我怎么办?陛下要我办这件案子,他的深意你还没明白吗?”
朱允炆想了想,不确定的道:“你刚才说的处置办法,莫非……便是皇祖父的意思?”
萧凡点点头,默然不语。
朱允炆顿时俊脸变得红润,浑身微微颤抖,连声调都变得愤慨起来:“为什么?皇祖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偌大的大明江山,每天要发生多少事!难道每发生一件事就要杀这么多人吗?这岂是仁君所为?我若踏着这满地的鲜血登上帝位,这个皇帝让我如何做得开心?”
萧凡冷冷道:“因为陛下要给你留一座稳固的江山,因为陛下必须杀了这批人,才能平息北方举子的众怒,才能收天下士子之心,因为你的皇祖父疼你爱你,让你无忧无虑的当好一个皇帝,为了这个目的,杀再多的人都是值得的。”
朱允炆闻言顿时如被人狠狠敲了一棍似的,愤慨的神色顿时变得颓靡。
“刘三吾,刘老先生……难道非死不可吗?”朱允炆浑身无力的道,声音嘶哑无比。
萧凡点头道:“刘大人若死,对这件事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皆大欢喜。”
朱允炆缓缓摇头,他两眼通红,咬着牙道:“刘老先生不能死,他对我有恩,我当上太孙,全因他对皇祖父说的一句话,此恩尚未报,他怎么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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