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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在山间盘绕的泥土路,接连两三个星期的大晴天,让路面上累积起一层厚厚的浮土,随便一脚踩上去,立刻就能激起一团黄黄的泥尘,黄褐色的土能一直淹到人的鞋面上,行路的农民都专门挑拣着路两旁的田埂地走,时不时地,会有搭着人或者没搭人的灰尘仆仆的摩托车轰着油门驰过,便留下一长溜的黄色灰尘。和所有山区的土路一样,道路的大部分地段都有两道甚至几道深深陷入大地的车辙,这是重载汽车经常来往而留下的印记,被太阳晒烤得如同花岗岩一般坚硬的黄泥埂有着一条条裂纹……

司机把扶着方向盘,两眼紧盯着前面,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相对平坦的地面,即便是这样,越野车依然颠簸得就让人难受。

摄影师把车窗摇出一点缝隙,把自己和向阳镇乡镇企业办公室主任的烟头一并塞出车外,又赶紧摇上车窗。

“谢主任,咱们离青岩矿还有多远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刘岚扭头问道。颠簸的旅途让她疲惫不堪,三天来不顺利的采访过程更教她心烦意乱。

“不远了不远了,”和摄影师一道坐在后面的谢主任在座位上欠欠身,赶忙回答这位省电视台的记者,他的手无意识地朝越野车左边那一片起伏的山峦指指,“其实,李二窑就在那座山背后,只是这路是绕山修的,我们得绕老大一大圈才能到那里。”李二窑就是刘岚说的青岩矿,这一方地界的人总习惯用矿主的姓来为他们的煤矿起命,这样既方便记忆,又能凸显出主人的身份和地位,比如青岩矿,就是一个李姓人开的第二座煤窑,所以便叫作“李二窑”。

刘岚和她的同事们一起顺着谢主任的手指方向望去,那边是重叠起伏的好一片大山,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指的哪一座山。谢主任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什么,可他那浓重的乡音教几个省城来的人都没听明白他在咕哝什么。

越野车的车头猛地向下一扎,马上就昂起起来,又一次重重的颠簸让刘岚把她想问的问题吞回了肚子里。

马力强劲的越野车七扭八拐地艰难爬行着……

三天前的下午,刘岚他们一行三人顺利完成了关于莆阳地区推行农业产业化的采访任务,就在他们准备返回省城时,一个偶然间撞见的事件使他们改变了行程。

那时他们的车刚刚驶过龙岗县城北城外的那座大桥,还在桥上时,刘岚就已经发现河岸边聚集着好大几堆人,两三个妇女声嘶力竭地哭嚎着,顿足捶胸企图摆脱旁人的拉扯,挣扎着望河边扑;好几个人拿着长长的竹竿一起一落地在不算湍急的河水里试探着,似乎在打捞着什么;就在离岸边不远,还有好几个精赤着脊梁的汉子在水里一沉一浮,这些人腰里似乎都系着一条长绳,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岸边的同伴手里拿捏着。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刘岚立刻就警觉起来。出于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敏感,越野车一过桥,司机立刻就把车拐到路边,刘岚和扛着摄影机的同事几乎是小跑着挤进人群,至于司机,他也是摄影师的助手,他把车门一一锁好,也急忙赶过来。

刘岚他们手里的话筒和摄影机就能说明他们的身份,围观的人群立刻便为他们让出一条路,还七嘴八舌乱糟糟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譬说一遍。

两个小时前,附近村子里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在这里玩水,有两个小家伙突然间就被河水吞噬了,第一个下水搭救他们的人也没能躲过水下汹涌的暗流,这个好心肠的过路人并不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是一个个深达几米甚至十几米的大坑,滚滚的河水把它的狰狞面容巧妙地隐藏起来了……

这是前两年几条挖沙船在这里留下的祸害,前年就有一个孩子被这条河夺去了生命,去年夏天里,莆阳市一群学生娃去大团山旅游,也是在这附近玩水,结果,两个刚刚考上大学的男娃娃就再也没能爬上岸,有一个连尸首也没能找到……

“我的娃呀……我的娃呀……”两个落水孩子的母亲一声声凄厉的嚎哭就象针一样扎在刘岚的心头,她的同事默默地合上摄影机镜头的盖子,在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拍摄,要是他那样做的话,就象再在那些苦命人心里插上一把刀。他虽然是个记者,可他首先也是个人,他知道什么样的事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能做。

两个老人就站在母亲们身边,满是沟壑的脸上木然得没有一丝表情,惟有那双看惯了人世间悲伤与痛苦的眼睛不停地流淌着浑浊的泪水,他们望着这条平静得就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河,绝望与悲怆的眼神似乎要把河水刺出一个洞……

“难道河道管理部门和水利部门就没让那些挖沙船把些窟窿回填上?”良久,刘岚才向身边那个人问道。

那人立刻就抱以一声轻蔑的冷笑。回填?别说回填那些河道里的大坑了,这个接二连三出事的地段连警示标志都没有一个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大老爷们哪里还会有空闲来淘神费心这些事!死的人又不是他们的舅子老表,与他们有狗屁的关系!

那人激愤偏颇的言辞让刘岚一时没了言语。

一个敞着泥迹斑斑的破衬衣、裤脚挽得高高的民工接着那人的话茬说道:“没有钱拿,那些大干部们怎么会来哟!这不就死了三个人嘛,有什么好稀奇的,三月里大团山张家窑瓦斯爆炸,好家伙,一下就死了十来个,也没见人家停工呀;去年李家三号窑冒顶,死四个伤两个,还不是赔点医药费就了结了,照样挣人家的钱。这年头,咱们自己碰上这样的事,只能自己认倒霉吧。”他的话让周围好些人默默点头。

“你说什么?”

刘岚立刻为这民工的一席话所震惊,上午在农技站采访时也听人说起过这事,她当时还以为是捕风捉影的民间传说,可这人说得如此肯定,她立刻就意识到,一桩被人精心隐藏起来的大新闻已经影影绰绰地浮出水面。

那个民工望望刘岚,又望望摄影机,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多嘴。

“你刚才说的,能再说一遍么?”刘岚把手里的话筒伸到那民工的面前,她的同事立刻便打开摄影机的镜头。

“没,没……”没见过多少世面的黑瘦汉子马上就慌张起来,张皇地看看自己的同伴,嗫嚅着说道,“我没说,没说什么……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趁着打捞起一个落水孩子尸首的那阵慌乱,那民工混进人群里溜掉了。

刘岚和两位同事稍微一商量,就决定顺着这条新闻线索追下去。虽然那民工短短几句话并没有说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可大团山里发生过矿难多半是真实可信的,而且,那还不是一般的安全事故。那两个自打参加工作就一直在省城的同事压根儿没听说过莆阳地区发生过这样大的事情,这就是说,有人把这事给藏匿起来了;要是追下去,一定能挖出一条具有爆炸性的新闻。

在向台里请示前,刘岚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犹豫。她知道欧阳东难得回省城一次,也知道两人的关系正处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要是她现在回去陪陪他,也许两人的关系就能有一个清晰明了的转折。可是,眼前这事也很重要呀,也许她那份和电视台的试用合同就会凭这事给彻底定下来。略一思索她就拿定主意,把这事先给台里说一声,反正这事是属于事后调查,台里未必就会让他们马上开始工作,要是让他们先把已经录制好的带子送回省城哩,她一样能和欧阳东见上一面……

栏目负责人立刻就在电话里给刘岚他们的工作做了安排,这是一条大新闻,宜早不宜迟,宜精不宜粗,要是刘岚他们在龙岗县的工作已经结束了,那马上就投入这个事情的调查,要是那个农业产业化的节目还没煞尾的话,负责人毫不犹豫地告诉刘岚:“那就把手头上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调查这件事。要是你们的消息确凿,——小刘,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条消息即便是进央视的节目备档也是有可能的。”

刘岚的心立刻就被负责人这番话给鼓动起来。挖掘新闻背后的资料作深度报导,这原本就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事情,眼前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

她打消了回省城的念头。她以后还有许多时间和欧阳东见面,可人生的机遇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孰轻孰重,她能分得清……

在这之前,刘岚也曾听许多同行说过,这种调查是非常艰苦的,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事件因为找不到当事人、或者找不到愿意透露事情首尾的知情人,最后也只能放弃,可当她开始做同样的事情时,她才真正体会到这其中的艰辛。

三天来他们一直在大团山里开着车转悠,从一个镇子跑向另一个镇子,从一个小矿山跑到另一个矿山,可除了拍下一大堆没什么大用场的录象带,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民工声称的那两个出事的小煤矿他们都去过了,和别的煤窑没什么两样,同样是锈迹斑驳的矿车,同样是衣衫褴褛浑身漆黑的挖矿人,同样是用带着树皮的树干撑起来的油毛毡和竹蔑席搭建的工棚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古怪臭味,肮脏不堪的衣服裤子还有早就失去原有颜色的铺盖卷乱糟糟地团在一起。要是他们在吃饭时节赶到矿山,他们还能看见那帮连脸都没时间洗的煤矿工们一个个抱着饭菜堆得冒尖的大碗,就胡乱地蹲在食堂——要是那样的小屋子能算是食堂的话,充其量它也就比挖煤人住的窝棚要堂皇一些,墙是用砖头搭起来的,上面覆着烂朽朽的油毛毡和石棉瓦,那一根或者两根笔直地指向天空滚滚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昭示出这房子的与众不同——壁角下狼吞虎咽。疲惫的人们甚至都懒得瞅他们这些衣服整洁的城里人一眼。

“是谁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哩,就这样埋汰我们!”李家三号窑的负责人是矿主的一个近支叔伯兄弟,花里胡哨的丝绸衬衣再配上他那头比刘岚还梳理得油光的背头,让人不得不想起电影里那些地痞。在矿山的会客室里,面对一大桌子菜和酒水,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瞪着满是血丝的两只眼睛,用刘岚他们不怎么能懂的山里话咒骂着那些说闲话的人,“我们李家也就这两年多挣了点钱嘛,那也是我们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可这样也被那些人眼红!他们就不能想想,我们挣这点钱容易嘛?自己筹钱修公路,自己为煤炭找买家,还要上上下下打点那么多关系,我们又容易吗?!”他绝口不提他家族里那两位把持着大队队长和书记这样显耀位置的亲戚,要没他们,他们李家也不可能一口气承包下五个小煤矿。

“说我们这里井下出了事,你们可千万别信,”那人嘴里喷出的酒肉臭气熏得刘岚禁不住皱起眉头,向后退了退。“刘小姐,还有你们三位,你们可千万不能信这些,这都是那些红眼睛狼们望我们身上扣屎盆子哩。我敢说,我们李家几口窑对工人是最好的,虽然不能象城里那样给他们买什么保险,可工人们哪顿饭没有肉呀,出一个工能挣二十好几块,每到月底出勤最高的人还有不少的奖金,更别提谁家里有个大小事,我们还三十五十地贴补他们路费。你们说,这样的事在这三乡六镇的,谁还能做得比我们好?就拿我们这守大门的德清来说吧,他的一条胳膊就是坏在井下的,我们再没说什么话,不但出钱帮他看病,还让他干这个清闲活路,包吃包住不说,一个月还按时给他开上一份工资。三百六十块哩,这样的好事对他这样一个残废来说,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呀……”当然,一支手的德清也姓李这样的小事,就不用告诉这些明显不怀好意的客人。吃完这顿饭,他就请他们滚蛋,哪怕再给他们兜里塞点钱哩,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好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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