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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八月十日第二十二轮联赛开始,重庆展望就一直牢牢地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在九月二十一日的第二十八轮比赛全部结束之后,悲伤的媒体立刻宣布,本赛季的冠军争夺战硝烟业已散尽,上海红太阳在重庆身中三弹倒下了,重庆阻击战失败了,现在,再没有谁能够阻挡重庆展望的夺冠步伐——他们领先紧随其后的上海红太阳四分、北京长城五分,把第四名武汉风雅抛出足足十分,联赛唯一的看点就剩下血腥的保级大战。

联赛积分榜的末端拥挤着十余个俱乐部,从倒数第一名的郑州中原到第九名长沙三元,差距只有五分,即便是青岛凤凰、大连长风这样的老牌强队,也在这里痛苦地煎熬着。每一轮联赛结束,这些队伍的排名就会有很大变化,哪怕只是一场看上去不关痛痒的平局,也能教这份名单上各支队伍的名次有很大的变化,究其原因,却仅仅是因为双方踢了一场二比二的平局——两支同样在水深火热中痛苦挣扎的队伍好不容易才得到了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这虽然不能让他们彻底脱离苦海,却能让他们的排名看上去不那么刺眼,也多了几许保险。这里没有最痛苦的俱乐部,只有更痛苦的俱乐部,尤其是那些俱乐部的老总和主教练。

“从来没见过如此混乱的局面。”所有的媒体都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他们甚至还抱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思恶毒地猜测着最终的结果。“假如最后降级的是青岛凤凰和大连长风的话,那么,下一届国家队里也许有三分之一的队员将来自甲b……这大概更符合亚洲二流的事实。”

他们的话也许会在联赛的最后一轮比赛里实现,眼下却还说不上,至少对于大连长风来说,形势远远没有媒体们臆想的那么糟糕,他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在上赛季最后时刻的保级大战中,他们暗中帮扶了重庆展望一把,现在是重庆人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

重庆展望的总经理王兴泰一口就拒绝了试探口风的中间人。

让球?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些大连人怎么连规矩都忘记了?联赛里只有两种情况下比赛没得商量,一是保级,再就是夺冠——重庆展望眼下的光景怎么敢活生生地让出三分?这节骨眼上松下一口气,也许就要悔恨一辈子!

大连长风的总经理亲自出面把电话一直挂到王兴泰家里,说好说歹,许下了一箩筐的愿,到底也没能打动王兴泰的决心。

“不行,不是我们不帮忙,这个时候就是不能让这个球!”王兴泰死咬着这个理由就是不松口,哪怕长风的老总把唾沫说干、嘴皮子磨烂,他也没接这个茬。天大地大,夺冠最大!这事,没他娘的什么好商量的!欠下大连人的人情债,一定会还上,可不是现在就还!别说两百万,就是两千万……当然大连人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让三分,这怎么可能,展望背后就是上海红太阳和北京长城,真要有这么个机会,两支眼珠子都快滴出血的球队还不乐得睡觉都笑出声来?这个节骨眼上闪下腰扎个趔趄,指不定一个赛季里撒进去的钱、流出的血汗就得打水漂……

可第二天王兴泰就不得不改了主意,他的老板来了最新指示:这个周日和大连长风的比赛,不但要让三分,还要让出至少三个球。王兴泰苦口婆心的劝说根本就没用,长风背后的大股东用一份共同开发房地产的合同拴住了集团公司的心——那可是北京三环外好大的一块地皮啊。

王兴泰的心气再旺,他也不敢和集团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拗劲。电话已经放回去好长时间,他还苦着脸俩眼无神地盯着对面深褐色真皮沙发,他的右手还搁在电话机的听筒上,似乎在期盼着,俱乐部的真正大老板能在最后时刻改主意。

直到他一连抽完两支烟,也没一个电话打进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就剩下过滤嘴的烟卷使劲地在烟灰缸里碾熄,撑着光滑的写字桌桌面站起来。忽然间,他就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宽敞的办公室的主人,他在人前再风光再挥洒,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打工者,和那些工地扔砖头扛水泥的民工没什么两样,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衣着和工作场所……

一瞬间涌进脑海里的这些感触很快就被王兴泰驱赶到一旁。现在还不是大发感慨的时候,他得把这事告诉主教练余中敏——只有他答应了,这事才算妥当,不然的话,凭大连人现在的状态,别说赢展望三球,就是他们想在重庆留个囫囵尸首都不可能,欧阳东段晓峰那群一心只想着冠军奖杯的家伙,能把所有挡在他们夺冠路上的家伙撕成碎片哩。

他在影像室里找到余中敏,满屋子的烟气缭绕中,他正和两个助理教练一块看大连长风的比赛录象。看见他推门进来,三个人都朝他点点头热络地打招呼,余中敏还从面前的烟盒里抖搂出一支烟卷递给他。

凑在守门员教练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着火,王兴泰窝在椅子里吭吭哧哧了老半天,总算张开了嘴:“余指导,今儿个找你,是有点事想和你说说……”话刚刚起个头,他就又停下了。他真不知道这种事情该怎么说出口。

三个教练一起盯着他。两个助理教练用眼神商量着,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是需要出去避一避?

“大连长风,他们……这个,大老板刚才来电话……这场比赛……”王兴泰的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低垂着眼帘,死盯着录象机小小的指示板上一行一闪一灭的绿字,费尽心思地琢磨着怎么样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明白,又不至于让余中敏他们情绪过分激动。“大连人希望,我们能抬抬手,让他们迈过眼前这一道坎……”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他相信,在座的人都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助理教练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终于还是紧紧地闭上。

“放水?!”守门员教练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大连人是不是疯了,这种要求也敢提?!”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仅是大连人的意思,展望俱乐部背后的大股东也支持这个主意。他更加愤然地嚷嚷起来,“老板是不是疯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联赛冠军的事情吗?那是多么风光体面的事情啊……老板是不是秀豆了!”他骂骂咧咧地说道,还用上一个他刚刚从港台录象里学来的新名词。

余中敏还在沉吟着没吱声,助理教练便先说了话:“王总,这事不好办也不能办——要是让队员们知道了,这接下来的比赛还怎么踢?”到那时,只怕展望俱乐部连哭都哭不出来,夺冠了还好说,要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到时的局面可没人能控制。

王兴泰咧咧嘴,苦笑着说道:“只能不告诉他们这事了。放水的事只告诉几个做事的队员,多给点钱兴许能让他们闭嘴。”他是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至于这事会不会走漏出去,就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了。

“这事瞒得住谁?”助理教练愁眉苦脸地说道,他可不敢对总经理嚷嚷。

“就大连长风那破得和烂渔网差不多的后防线,能经得起段晓峰雷尧他们冲击几回?”守门员教练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这事要不告诉他们,后卫再放水都等于零。再说他们不点头,谁还敢去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长时间不说话的余中敏巴咂一下嘴说道:“我看,还是放吧。”

所有的目光立刻就转到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又教繁重的工作折磨得疲惫不堪没甚么光彩的瘦脸上。

“放吧,这是咱们欠别人的,这个时候再不还上这份债,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余中敏搓着自己因为渴睡而有些发淤的面颊,黑黑的眼眸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管大连人当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思,人家总算是帮过咱们……”

“我们不放他们又能怎么样?”守门员教练问道,因为激动,他的手哆嗦得连烟卷都夹不住,“是啊,去年咱们是欠了他们的情,可没听说过夺冠的要给保级的让条路的事!这事说到哪里去,咱们都占理!我不答应!”助理教练翻翻眼皮子,立刻就用目光告诉他,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得过了头,俱乐部老总和主教练都在这里坐着,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守门员教练来表这样的态?

“不能坏了规矩……再难,咱们也不能欠下人情债。何况,人家已经求到门上来了。”余中敏低眉耷眼地说道,守门员教练那不知进退的话他就当没听见。他当然知道让下这三分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可重庆人骨子里流淌的梗直和豪爽脾性不由得他不做出这样的决定。“吃亏就吃亏吧,好在这一轮比赛下来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差他们两分,还有五场比赛,我们还有时间来追赶……”更多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在足球这个圈子里有许多不能说也说不清楚的潜规则,假如谁不遵守这些规则,那么即便能有一时风光,厄运也会很快降临到他们头上——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回去的俱乐部,还有那些不信守诺言的人,没有一个落过好下场……

“欧阳东和段晓峰那里,我去和他们说……我的话他们还能听得进去。”余中敏苦涩地笑笑,站起身来。“就这样吧,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兴泰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主教练。

周三,展望俱乐部就传出一条不好的消息,雷尧和外援萨加马在训练时撞到一起,都受了点不轻不重的伤,现在还不能确定周日的比赛到底能不能参加。球迷和媒体的心立刻就悬起来。周五早晨,人们被另外一条消息震惊了,欧阳东脚踝部位的旧伤复发,估计会缺阵六到十天;周日上午,展望俱乐部宣布,因为低烧的缘故,主力守门员也不能参加当天的比赛……

我们现在已经很难了解到余中敏和他的弟子们解释这件事时的情景,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管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情愿,反正比赛已经输掉了,而这场比赛的奖金,甚至比他们取胜时还要高得多……据说在十天之后,巫溪县教委收到一张来自重庆的汇款单,简短的留言指明,这钱是捐赠给那些在大巴山区中的贫困人家的孩子们读书用的。汇款人的署名是“雷段欧”。巨大的数额让那位收发室的女同志惊慌地张大了嘴,半天才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三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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