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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稠的一碗面蛋汤,几点翠绿的葱花浮在上面,看不到油星却浮满了香油特有的香气——楚振邦前世发达的时候,身价巨亿,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好东西吃过不少,也吃厌了不少,唯独这一口喜好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楚建国坐在矮桌对面,抽着一支五毛大洋一包的大前门,烟雾缭绕中映着一张阴沉的几欲滴水的脸。
方红玉从厨房里出来,放下端着的两个盘子,回手就去夺丈夫手里的烟卷,嘴里没好气的抱怨着:“不吃饭你抽什么烟。”
楚建国没提防,刚抽了两口的烟卷被夺过去,眼一瞪就想发作,却遇上妻子不甘示弱的眼神,冲到头顶的邪火登时化作一声叹息。几十年的父亲了,从来没红过脸,即便心里气不顺楚建国也没理由朝着妻子吹胡子瞪眼。
楚振邦将这一幕看个满眼,忍不住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半遮半掩的偷笑。
“你还有脸笑,”方红玉瞪他一眼,手里筷子倒拿着,作势要抽他,“别以为你上午做的事我不知道,瞅瞅出息的你,都敢跟大人动手了。”
“妈,那可不怨我,”楚振邦吸溜一口面蛋汤,嘴里含糊的咕哝道,“那姓廖的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
“你不惹他他咬你?!”楚建国绷着脸呵斥道,也没察觉到这话说的有问题。
“疯狗咬人还管谁惹它不惹它啊?”楚振邦眉毛微微一挑,手里筷子拨弄着面蛋汤上飘着的一抹葱花,闷声闷气的说道。
楚建国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的走了味,本想虎着脸给儿子两句,脑子里闪过廖云生坐在地上撒泼的熊样,实在感觉堵心,拿这事来教训儿子的想法也就淡了。
方红玉见丈夫脸色不好看,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怕他在这件事上不依不饶,慌忙岔开话题,道:“小犊,后晌我遇见你秀姨的时候,咋听她说你有个同学家里是做轻纺生意的,还说是能帮上厂里的忙?”
楚建国刚把面前的青瓷碗端起来,一只手正去抓筷子,听了这话斜睨着浮肿的两只眼,冷哼一声道:“这种话你也信,他那点鬼心眼子别人看不出来,你还能看不出来?”
楚振邦也不争辩,只是闷着头喝自己的面蛋汤。父亲就是这个暴脾气,在他眼里,自己的儿子就是个总也长不大的孩子,事没办成之前说什么都没用。
“可我听他秀姨说,老刘还有县里余副县长都对这事挺感兴趣,说是批了二十多件棉衬给小犊拿去做样品,还说给报销往返路费什么的……”方红玉嘴里说着,从竹篦子里拿过来一根小葱,在酱碗里抹了两下。
“人家那是巴望着他能把事办成吗?还不是为了……”
为了什么,楚建国没说,可经历了前世二十年商海历练的楚振邦却很清楚父亲藏起来的半句未尽之言是什么。
上午余长志和刘红军之所以变现的那么积极,其中固然有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另一方面未尝没有向父亲示好的打算——政绩当然是越少人来分享越好,至于过失当然是越多人来背越稳妥。
“为了啥?你说你这人,怎么说话说半句。”蘸了酱的小葱送到嘴边,方红玉又停下来,瞅着丈夫抱怨道。
“爸的意思是说,我刘伯伯还有余县长那边,是为了卖他个好,堵他的嘴,才对这事表现的那么感兴趣的,实际上,人家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埋怨我胡闹呢。”楚振邦放下碗筷,回手的时候,手背顺势在裤子上一蹭,蓝黑色的裤衩上顿时多了一道也不知是水是油的浅痕。
“瞎说,你爸那张嘴有什么好赌的?”方红玉笑骂一句,转过头去看丈夫,却发现他唇角紧紧抿着,脸腮上的肌肉正一抽一抽的发抖。
“妈,厂里这回出的事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如果那些积压的棉衬销不出去,垫付拖欠的资金不能回笼,棉纺厂破产倒闭就是定局了。”楚振邦说着站起身,到东屋里拿了半瓶白酒、两个小酒盅。
酒是白岭本地产的“燕麦香”,档次什么的谈不上,却是地地道道的粮食酒,度数不高还不上头。
回到桌边给父亲斟了一盅,又给自己斟了小半盅,楚振邦手里拿着酒瓶,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听母亲插口道:“不太可能吧,咱们棉纺厂多少年不都是这样不死不活的,要说坎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了,还不是一直坚持下来了?难道偏就这次撑不过去了?”
楚建国不搭腔,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老房子有年头了,砌的混凝土地面因为返潮的缘故起了碱,黑一圈白一圈的,像是一张大花脸。
“过去能坚持,是因为县里谁都不想背上厂子破产的责任,所以贷款也好,财政上东挪西借也罢,总得想法子让它维持下去。说白了,过去厂里工人开工资用的钱压根不是厂里的盈利,而是拿的县里的补贴,是县财政在养着这个厂,养着厂里的上千号职工、几百号退休工人。”楚振邦撇撇嘴,说道。
虽然只是厂里的普通工人,可方红玉也明白这些道理,她也不问儿子怎么会知道这些,只是反问道:“那过去县财政能养,现在就不能养了?难道这回县里的头头们就不怕担责任了?”
“养当然还是能养的,不过既然有人跳出来背黑锅了,大家伙自然乐意趁机甩掉包袱。”楚振邦肩膀一耸,摊手笑道,“也许棉纺厂的困难由来已久,也许即便是没有这次麻烦,厂里也坚持不了多久,可问题在于这一场诈骗案来的太是时候,作为这笔合同的牵线人,余长志就得把全部的责任都背下来。他就是导致县棉纺厂破产的罪魁祸首,这一点他解释都解释不清楚,而且他也没法解释,解释的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
方红玉听的目瞪口呆,这些事她从来都没考虑过,也考虑不到,这时候咋一听儿子说起,难免感觉心惊。自己上班的厂子就要破产了,以后家里的生活怎么维持?还有,丈夫是厂里的厂长,在这事上会不会也要背责任?
手里的小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青瓷碗里,酱汁在面蛋汤的汤面上散开,墨滴般的黑渍中浮着淡淡油花。
“那你爸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方红玉惶急的就要追问,可又想到这么大的事问儿子显然不合适,便用胳膊肘在丈夫身上拐了一下,问道,“他爸,小犊说的是不是真事?”
楚建国一语不发,脸色阴沉的像是要滴水,好半晌之后,才沉沉的叹息一声,拿过桌上斟的满满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丈夫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却等于是什么都说了。方红玉当下就急了,嘴唇哆嗦着,连说话的声音都尖锐了许多:“他爸,这责任咱可不能跟着背。当初厂里签那份合同的时候,你是反对过的,为这你不是还跟老刘吵过吗?这事你得跟领导反应……”
楚建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憋了好一会才闷声道:“你个老娘们知道什么!”
“是,我是没见识,”方红玉眼圈登时就红了,她抹把脸,哑着嗓子说道,“可我知道怎么替咱这家考虑。你呢,你倒是有见识,可当这么个破厂长四五年,你给家里添了点啥?我跟小犊又沾你什么光了?厂里发个肉票,你回回都让出去;轻工局那边给个买电视机的名额,你也留给人家;前年厂里好不容易分个房子,人家老刘家能要,外单位的那些头头脑脑们也能要,就你不能要……”
楚振邦没想到母亲会发这么大的火,便是在前世的记忆中,这样的场面也从未出现过,一时间禁不住就有些怔忡。
“楚建国,你要发扬风格我不拦你,也没拦过你,不过今儿这话我得说在前头,”方红玉就差没指着丈夫的鼻子发狠了,“这责任咱不能背,你得跟县里的领导去反应,你要不去我就去,县里不行我就去市里……”
方红玉发起火来嗓门也很大,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好,估计外边能听见。
楚振邦唯恐被别人听了去,慌忙搬着小板凳凑过去,手抚着母亲的后背给她顺气,压着腔说道:“妈,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爸他现在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四处告状,人家会怎么看他?还不得说他是落井下石?背后让人家戳脊梁骨不说,回头等这事过去了,县里就算不处分我爸,估计也不会再用他了,说不好咱家将来在这渠水县城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方红玉原本就不是泼辣的性子,之所以发这么大火,无非就是替家里考虑,而且她的脑子也不笨,儿子说的这些道理她只要想一想也就能明白。
扭头看看丈夫,他正低着头用两根手指头使劲的搓揉脑门,刻着皱纹的那片头皮被搓的油光亮红,像是染了一层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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