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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十三 生前事、身后名(下

天津 直隶总督衙mén 李鸿章书房

马相伯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他顺手拿起桌上的青花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茶水上面浮着的茶叶,竟不管杯中茶早已冰凉,便那么一饮而尽。

端坐一旁的张佩纶将一切坐收眼底,却也不开口阻止,只是伸手接过马相伯手中的茶盏,顺手往桌上一放,随后端起一旁的茶壶替马相伯把茶续了,随即又重新递了过去。

“请!”,待马相伯伸手接过,张佩纶这才笑道:“以凉茶待客,为礼所无,事急从权,还请相伯兄原谅则个。”

听到“事急从权”四个字,马相伯的眼睛陡然一亮,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重又伸手拿起桌上的那一沓幽幽道:“如此说来,这任治明的这几番措置,竞是连幼樵也赞同的了?”

“袁项城的电报,相伯兄也一并看过的了……”,不知是不是自迎到马相伯以来便滴水未沾的缘故,张佩纶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显得异常干涩:“中堂大人曾有言,袁项城虽无功名傍身,却是才高胆大,勇于任事,遇事见机明断,堪当大用!”

“才高胆大?”,马相伯下意识的重复了遍李鸿章对袁世凯的四字考语,颔首道:“甲申之变,若非袁项城当机立断,亲冒矢石,于开化党起事之初即予以雷霆一击,恐三韩之地此时已不为我大清所有。别的且不论,这‘胆大’二字,他还是当得的。”

“能入得中堂法眼,所凭籍的自然不能只是一身蛮勇。”,见两人的对话已有些跑题,张佩纶不动声sè的便把话头又转了回去:“袁项城最为中堂所看重者不过有三,一是通晓洋务,且是个能踏踏实实办事的人,二是身无功名,素为朝中君子所不容……”

马相伯的眼皮霍的一跳,望向张佩纶的目光中已多出了几分异样――须知张佩纶自己便是个出身“朝中君子”的,而听其转述的李鸿章对袁世凯考语中透出的对“朝中君子”们的鄙夷,配上其面上的鄙薄之sè,又还哪有半点清流味道?

“看来中堂大人是打算彻底跟那位翁师傅撕破脸了!”,马相伯暗自思忖,却听得一边的张佩纶兀自说了下去:“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条,袁项城知兵,特别是于西洋练兵之法,颇有心得。”

“而观倭寇近十年来整军经武,无论水陆二师,皆用西法!袁项城身在汉城,对倭寇的情势可谓dong若观火,若是连他这等胆大之人都略有些失了方寸……”,马相伯紧蹙眉头,似乎在斟酌着言辞,最后方道:“那这东边的形势,当真是……可怖,却也不可不早为措置啊!”

“正是如此!”,张佩纶黝黑的脸上略微透出些许欣慰之sè,他是素来知道马相伯的,虽是学贯中西,待人接物却颇有些士大夫般的痴气。而且,马相伯离开李幕已有年余,今日方才重归津mén,李鸿章即命自己将诸多不可示之于外人的隐秘事一一相告,当真称得上是推心置腹。而马相伯这寥寥数语,却也径直透出了几分“以国士报之”的味道。

“相伯兄这‘可怖’二字当真用的极好!”,张佩纶长叹了口气,幽幽道:“治明出洋前曾与我言道,甲戌年倭寇初犯台湾,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其国势未成大局未定,形势尚可谓之‘可虑’,甲申年倭寇趁我与法兰西国jiāo兵之际起衅三韩,虽来势汹汹,然其国内新政方行绩效未显,我大清又正力行洋务,故而尚可震慑之,然其时之形势已成‘可畏’,如今又过了十年……”

张佩纶自失的一笑,继续道:“甲申战后,我大清除大治水师四年外,于洋务一事,乏善可陈!而倭寇却是举国一致力图进取,今日再观东事,唯‘可怖’二字可形容而!”

张佩纶收住了话头,而一旁的马相伯盯了他移时,叹道:“我们这十几年来废了多少jing神?这朝廷上下至今多少人还在懵懂呢!如此见识,亏他随口就说了出来,世事dong明,中堂大人四字考语,当真说的是入木三分!”

“中堂大人的确说过治明于‘世事dong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箴言中,已尽得前半句之jing髓。”,张佩纶微微一喜,看着马相伯道:“想不到连相伯兄也知道了?”

“上面那位一直不肯让中堂大人主持北闺,中堂大人自己多年来也未尝当真选纳过mén生……”,马相伯眯着眼道:“如此算来,这任治明几乎可说是中堂大人的关mén弟子!再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在中堂大人的那份折子上夹片,请以西礼为太后万寿贺,明明是那些君子们最忌讳的以夷luàn华,却是扣死了‘孝悌’这一条;再加上这次出洋办的那件事,差不多已是能、权、谋俱全……如此作为,怕是想要籍籍无名都难啊。”

马相伯顿了下,重新看向手里的那沓电报,继续道:“可怖……能对情势下如此断语,见识已是过人!又能如此之快便想出应对之法,心智亦是过人!更兼不过二十许人,仔细思量,这‘可怖’二字用在他自己身上,竟也是十分贴切的!”

“治明之才,的确是我入直以来所仅见。”,听到马相伯这番言语,张佩纶心中猛然“咯噔”了一下!自日前见到这几封任令羽发自英伦的长电后,李鸿章便立即命人连番上路催促马相伯尽快入津,平日里更是不时面露焦灼之sè,兼之赵老夫人病重,几天来搞得偌大一座李府里面一片沉郁,气氛压抑的几乎都让人透不过气来!

毕竟,任令羽的这几封电报,所涉及的人与事,都太多了些,其所图者,也委实大了些!

“我初看这几封电报时,也当真被吓到了!”,张佩纶脑中略微转了转,重新开口!早在马相伯到来之前,他便已暗暗认定yu化解眼前之危局,非用任令羽之法不可,更由此定下了要将马相伯一并拉过来的主意。只是他原本还想待马相伯安顿下来后慢慢劝说,只是如今听马相伯言语间似乎对任令羽颇不认同,不由得他不提前发动:“但仔细一想,却是非如此不可!”

“非如此不可?”,马相伯抬起头,面上已是带上了三分惊诧!

“正是!”,张佩纶重重点了点头,继续道:“yu平东事,必先治水师,相伯兄以为然否?”

“正是如此!”,马相伯颔首道,“一衣带水一衣带水,若水师得力,那我大清与日本之间这片海就是道万里长城。反言之,若是海事不利,那我这万里海疆,将任敌驰骋!”

“中堂大人所以上那道折子,也正是看到了这一步!”,张佩纶用力咬了咬牙――话已至此,他也便不再遮掩:“不才愚见,yu大治水师,有三事务需早做措置”,他向马相伯伸出三根手指:“船械、粮饷、人事!”

“其实仔细推敲,船械和粮饷实为一体!不过一个钱字而已。”,张佩纶将手放下,继续道:“那位翁师傅一纸《请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之所以让我北洋上下震动,为的就是釜底chou薪这四个字。而中堂之所以不惜搅动朝局搞得四方震动,也正是因为常熟这一次当真触到了我北洋的不可忍处。”

“不过,这粮饷船械虽然重要,但与人事相较,分量却仍显轻了些。”,见马相伯已听得入神,张佩纶略斟酌了下言辞,说道:“西洋练兵之法最不同于古法者,在于其素重平日之养成。举凡水陆二师,皆讲究养兵千日,既练兵千日!而水师又犹较陆师为甚。一稍具规模之兵船,所需兵械、轮机、通报之水勇皆不下百人,且各所持之事皆需数载锤炼方可言jing熟,故而练陆师易,建水师难!水师成军不易,成军而能战犹难,更何况如今东事日急,已容不得我北洋徐徐图之,非常之时,也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张佩纶终于收住了声,他满怀希冀的重新望向马相伯,却见后者仍望着手中的电文发呆,直如老僧入定,不由得心下一沉。

“相伯兄?”,张佩纶试探着招呼道。

“嗯”,马相伯随意应了一声,随后开口道:“老夫有一事不明,还望幼樵以教我。”

“相伯兄请讲。”,见自己多番试探仍不见回音,张幼樵已是心中焦灼,语气中也略微透出了一丝不耐。

马相伯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幼樵想过没有,自当年的常胜、常捷军后,莫说朝廷与募洋为兵之事上颇多顾忌。便是中堂大人自己,又当真能忘得了当年与那华尔的多番龃龉么?”

“啊?”,张佩纶一愣,旋即心中一阵狂喜:“相伯兄的意思是?”

“老夫之前并未与任治明打过jiāo道,可是仔细读他这份电文。却当真觉得是后生可畏!”,马相伯掂量着手里的电报,仿佛那薄薄的几页纸有千钧之重,“中堂大人这位高足的意思其实十分清楚明白,眼下的情势,不过是两害相较取其轻。想要向之前那般看见红灯绕着走,一边弥缝朝廷一边勉力行事,已再无可能。”

“中堂大人那道折子一样,我北洋与朝廷的生分,便是避无可避。”,张佩纶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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