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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属深秋,月朗星稀时候,正是寒冷,眼看天明。
赵楚背上疼痛,火烧一般,辗转醒来,将外头人送来褙子披了,挪身而起,沿墙脚缓缓走动,待得一身暖和,天已放明,邻间牢狱里的,呼噜声尚如鼓。
外头挤来一泼牢子并几个牢头,置办了热腾腾酒菜,流水价送将上来,一一排开布在桌上,领先的斟一碗白酒,道:“哥哥恩情深重,今日眼见往青州去了,再见不知何时,小人们也说不来许多好话,只请哥哥满满地吃酒,待得天明,便就去了。”
赵楚与他连饮三碗,笑道:“弟兄们何必说些晦气话,我看你们,生龙活虎,正是精壮时候,五十年,也能相见。好汉子,死别不过而已,生离何须忧愁。俺便是要去了,弟兄们留在京师,比不得别处,若有花销,寻俺阿姐,她性情温敦,无不允。弟兄们也是人前看下眼的,作哥哥的有句话儿,须时刻谨记在心。”
牢子们垂泪,都道:“哥哥只管吩咐,都是小人们前世修来的福分,旁人怎不见哥哥临别教训?”
赵楚道:“你几个,有家室的,都须知冷知热,娘老子在的,生前须好生孝敬,无家无室的,也莫整日值更下了便寻浪子乡里,人前,须莫学俺,不可吃了苦头,人后,谨记祸从口出,白酒是好,倘若由此发了罪责,不比俺天下之大孤身四处可去。”
牢头只是笑,泪奄奄地,吃一碗酒道:“哥哥叮咛,小人们万千记下。小人在牢里,也算是个说话公道的,弟兄们颇是服气,公推俺也要叮咛哥哥些言语。”
赵楚一一与他吃酒,道:“但讲无妨。”
那牢头道:“哥哥性子激烈,容不得腌臜,好汉里头一条,英雄中第一个。只是这天下,已是脏了,世道如此,容不得哥哥使性子。这一番东去,哪两个公差,董超薛霸,都是当官的门下走狗,哥哥又与李大娘子情深意重,保义郎儿心里早早惦记,只怕那两个千万里路上要寻下手险恶,哥哥谨记小人们的亏,逢林莫入,有夜莫行,早早到了青州,有安排,教人往送个信来,小人们在京师,佛爷座前早晚一炷香,只盼哥哥周全。”
赵楚默然,心神忍不住激荡,暗道:“俺平日与他等厮混,只为来日计较,他等都是受苦的,这世间的恶人不知见识过多少,不难瞧出俺别有所图。然这一别,情真意切,这世间,义气莫过如此。”
当下不复再言,好生几坛子老酒尽都吃了,外头乱哄哄有人嚷,教刺配的动身。
牢子们不能出门,只在拦栅里站住脚,眼见赵楚上了枷锁,被那如狼似虎的军士押了出门,黯然泪下,赵楚回头笑道:“弟兄们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千山万水,临别暖心,有赵楚在,便有今日义气在,十年八载,后会有期!”
有那年轻的牢子,平日为人懦弱,为泼皮所欺,整日衣衫不振,若非赵楚,做差也得丢了,扶住栏杆,蓦然号啕。
赵楚顿足,目视催促的军士,缓缓道:“常言道,善恶有报,俺那兄弟,有几句要紧话尚未吩咐,稍容片刻,自有后报。”
军士不敢逼迫太过,看看当官的悄然往前去了,只得先行散开,道:“三言两语,莫教小人们为难。”
赵楚一笑,走去隔了栏子抚摸那牢子头发,缓缓道:“兄弟不必如此,俺这一去,譬如鱼跃天空,好不自在,为作个念想,兄弟也该笑颜以对,倘若作哥哥的往后念起兄弟模样,只是哭哭啼啼,宁不教人挂念?兄弟今也长成,俺平日教你三分手段,须不可半日懈怠,有一身本领,方能有后会之期。”
那牢子不过十七八岁,又无爷娘,便是这差事,也是赵楚使了银钱托人取他祖上勋贵领来,泪眼朦胧道:“大兄教训,无一日不敢忘,只盼哥哥周全抵达,年月康健,能上山下海时候,辞了这差事,便来哥哥身边伺候,报答再生。”
赵楚笑道:“一年,便有一年事,莫使性子,好生做着差,心中想念,便往东扫一碗白酒,身在千里,俺也能嗅得酒香。”
那军士们,生恐误了时辰,连声再三催促,牢头觍将过去,奉送许多银钱,方容这片刻。
那牢子,将一包伤药置于赵楚袖内,道:“此药性尚佳,大兄背有杖伤,一路须谨记敷掩,虽是天冷,也怕发脓,没个贴体的在,那厮们手里,哥哥若无半分力气,砧上鱼肉。”
赵楚不忍拂他等心意,牢靠藏了,退将几步,长长一揖,与他等作别,大步而出。
出牢门,再无送行的,两个自衙内取了文书的公差,粗壮凶恶,手持长棍腰悬钢刀,背上负了行囊,足下蹬着快靴,不耐烦喝道:“落了难,尚不知觉,教自家们好等!”
左厢那个,唤作董超,右首便是薛霸。
薛霸机敏,急忙止住焦躁寻衅的董超,低声道:“伴当何必与他这时候龌龊,一路少则三五月,不怕寻不到时机,此时闹将开来,京师里不要命的何止千百,你我老小如何能安?”
董超方收住性子,催促着赶路。
赵楚不与他两个计较,那引了军士押出牢房的小官儿,将他行囊挂在手腕,略略打量两眼,转身而去。
出东门,行不及十里,尚未出繁华所在,长亭之内,人头攒动,不少三五百人,踮脚正往这厢观望,见三人来,有人高呼:“赵家哥哥慢行,小弟们只来送一程,且吃杯水酒!”
董超薛霸吃了一惊,本想无人来送,原来竟都说好聚在此处等待,眼看这长亭里,有贩夫走卒,有街头青皮,也有勾栏里的娘子,更有三五个长衫冠戴的,三教九流。
薛霸,笑容可亲,道:“十里送别,也是合该,只管别了便是,但不可耽误行程,好趁凉,快快地走半晌才是。”
只说李师师三个,天不亮便赶来这里相侯,有说上话的汉子,四周把住角落不教人来叨扰,将她三个,正在最高处。不过半晌,又软轿行来,落地迈出个冷美人,模样俏丽身姿修长,却是赵元奴。
使红萼将她请来,李师师道:“元奴何来?”
赵元奴目视她三人熟桃般双眸,片刻缓缓叹道:“你我都是人前人后强颜欢笑的,我却很是妒你,有个实在的惦记,胜似万人众里取那魁首。”
李师师强笑,道:“阿弟此去,不知哪年再相聚,送他正该。”
赵元奴往来时路上远眺,幽幽道:“只怕这一送,心儿也摘去贴了。”
李师师再不言语,俱各无声。
日头方起,清雾里远远行来三人,只一看,披头锁了木枷的,不减昂扬之气,送行汉子们喝彩连声,都道:“方是赵大郎,只是清减了许多!”
李师师忍痛不住,泪落如雨,便是个猛虎,今日也落了牢笼,看他披枷戴锁,额上重重刺着金印,纵然与往昔不二,可怜前途莫测,天下之大,再往哪里寻他?
待近了,汉子们分出几个将那董超薛霸拦住,好言好语贿赂,凶神恶煞恫吓,只不教他两个来坏事。
赵楚上了长亭,李师师泪眼朦胧,哽咽不能出声,只奔来将他手腕牵住,陡然大哭。
赵楚与赵元奴见过了,回声劝道:“阿姐不必啼哭,区区千里路程,待俺事了,寻两匹好马,旦夕便可再回京师。”
李师师只是摇头,说不出半句话来,青鸾性情刚毅自知定有相会时候,站在一厢不言语,倒是红萼,许多日子来提心吊胆,又曾抱了忍辱负重之心,如今稍稍得缓,神智一片模糊。
她三个,来时不知计较几日,有千万句叮咛的话儿,如今只字片语说不出口,好歹激荡缓了,又是上路时候,李师师将一包金银塞来,道:“一路上总要使唤,钱财能行的,便莫使气,总不想自家儿周全,也该谨记,虎狼口中,有个苦命阿姐度日如年只盼再能见你一面,莫坏了身子。”
赵楚一一记下,往周畔拱手,大声道:“弟兄们义气深重,赵楚谨记心头,待方长来日,取京东白酒,再与弟兄们痛饮,三百年,赵大郎不该性子。倘若有弟兄往京东来,只管寻俺,国威王法,挡不住弟兄们相会!”
好汉们一起拜别,又有送金银之物的,赵楚绝不推辞,一一接了,返身与赵元奴道:“元奴阿姐最知冷热,俺这一去,只求往后多与俺阿姐走动,说几句贴己的话儿,赵楚感激不尽!”
赵元奴避开他大礼,道:“自当如此,待大郎归来,还你周全师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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