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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隆冬时节,大雪方罢了,只看那独龙岗,果然:
千山童童错乱跌,风过帘儿半面磔;方过飒林尽霜染,又遭东升出明月。
这独龙岗,便是独龙岗山前遮掩,一处平坦岗子,十分开阔,怕不有坐拥虎视三百里之气魄,端得非凡。
渐渐过了香林洼,风卷积雪,挡不住好眼光,那岗子上头,伏在丛林之中,远远只那屋檐飞角,惊鸿一瞥,看不十分明白。倒那岗前,有许多人家,怕不三五十处,正是黄昏时分,天公作美,将那层叠的彤云驱散,东面遣出一抹鹅黄儿芽月,西头又残留半轮红日,雪地里,天地交映,十分清楚。
四人仰目望去,又看岗下一处酒旗招展,上头两行字,上头的写著“门关暮接五湖宾”,下头承让答应:“庭户朝迎三岛客”。猎猎作响。
这酒店,虽是村野里的,却有七分意蕴,背靠一条青溪,前头傍着官道,左手里,老柳招摇,右首边,寒梅怒放,不是人间蓬莱岛,却是日暮一仙堂。
自那酒望子下,一排儿器械架子,上有刀枪斧钺,十分森寒。
林娘子生了惧心,不由道:“好是个去处,只怕强人坐落,不是好。却非梁山泊么?”
赵楚笑道:“此处,怕便是个独龙岗,梁山泊八百里都是水,十分雄奇险美,非此处可比,只这岗里,分明也是三户强盗人家,阿嫂却不曾说错。”
这头正说,那酒店里闪出个跑堂的来,模样颇是端正,手脚利落,远远见店前立着一行人,正拿眼目,将这岗子乱看,再瞧个分明,见有女眷,放下心来,远远笑道:“眼见天色晚了,过岗不易,客人可要歇息?”
赵楚心道,怕不就是拼命三火烧的那酒店了,于是唱个肥诺,叉手道:“小二哥容禀,贪路走得急,不防错过了行头,眼见行程将尽,也不敢讨饶,只是走的饥渴,若有酒肉,包了正好告辞。”
那小二笑嘻嘻走来,手指岗子上人家,道:“客人何必为些过路的钱,天黑莫名送了性命?前头不远,有一处凶险,里头许多强人,只要钱,也要命,倘若白日里,请俺庄子里好汉们把送,方好走路。”
赵楚目视那器械架子,笑道:“看你店前,竟有这物事,怕不正是那强人的同伙?只说此地凶险,俺们也有些银钱,倘若教你一碗蒙汗药麻翻,哪里是个说理地?”
小二哥笑道:“客人只会说笑,罢,罢,既要过路,须不留你,眼见关门,尚有些熟肉,权且当个送行的,卖于你们便是。”
又走出一个跑堂客,将那大车,解了鞍马笼头,牵在一边添些草料,望见车上朴刀,掂量一番,拿捏着笑道:“刀是好刀,只怕要便宜前头的强贼。”
待进了,那头一个跑堂的,站在一旁问他:“客人要甚么?”
赵楚道:“权切了五七斤熟肉,有甚么果子菜蔬,一并算来,再烫三斤白酒。”
跑堂的道:“早上放倒的黄牛肉,果蔬也有,只是白酒,却不敢答应。”
赵楚奇道:“也不差你酒钱,既有酒,何不拿来?”
跑堂的笑道:“不是说,前头强人横行,看客人也有五六分把手,倘若吃醉,脚也酥软,手也发麻,须提不动刀,使不得枪,颇是不好。”
赵楚道:“劳烦担心,不必如此。这世间,多有好汉,吃一分醉,便有一分力气,吃八分醉,方正好舞动关王刀,使唤得霸王枪。”
那跑堂的撇嘴冷笑,另一个将一行细细打量,告一声罪,往后头去了。
赵楚心里明知,也不说破,待他将切好的牛肉送来,也不要下饭的,眼看前头温了三壶好酒,摆出一双箸,教跑堂的直管筛酒添肉,三五口,那一盘的牛肉,都葬在腹中,又教添,待那跑堂的走七八遭,方略略满足。
直将个跑堂的,目瞪口呆,不见有这等好汉子。
那边林娘子三个,上下坐了,并着汤饼草草了了心腹,看看天色不早,便要上路。
赵楚亲去,将那车辕收拾紧当,又将那朴刀把在手边,算了酒钱,那跑堂的一边冷笑,也不阻拦,看他远远去了,方去拾掇桌椅,一边骂道:“贼配军,也不看何处地界?倒是个大肚汉,看你吃了七八分罪,争奈何三爷好打?”
且说赵楚将车马赶着,一路慢走,冷风吹来,面膛发热,一身都是力气,挡不住一声喊,笑道:“好痛快,正好收拾厮杀!”
林娘子道:“大郎机敏,自也发觉,那跑堂的小二,好是拖延,只怕有许多计较,何必又吃许多酒?此处都是豪杰,倘若伤着,奴家不能安心。”
赵楚笑道:“阿嫂随了教头,虽足不出京师,竟也有了玲珑心——那跑堂的,明情得了祝彪吩咐,一路只看俺到了,忙忙通告,避让不得,屈膝不能,看他有甚么手段,一条血路,杀上梁山泊去,定保阿嫂无忧。”
林娘子吃他说笑,面皮有些挂不住,怪几句,只听梁山泊便在眼前,心乱如麻。
正此时,那残阳,缓缓落山,月光不能争辉,恰好雪地里,拉出好长一抹黑影,逶迤而行,皑皑天地野岭中,一行独行,十分苍莽。
行不十余里,前头官道旁,左右两支人家,一个如伏虎,远远辨不清面目,都见雪地里偶尔一溜的黑,并了闪烁灯火,如孤世独立的隐者。
又一处,高门大院,形如城池,启着吊桥,下了关锁,里头静悄悄也无人声,只见那门楼上,逻子慢慢行如林中豹,寒鸦点点飞似墓中火,天边金色一丝,地上黑影憧憧,望而生畏。
便在这两处相隔约不过五六里的庄子前头,却又一处大河,并未结冰,上头一座浮桥,晚风里瑟瑟发抖,一脚踏上,便似要折断。
方堪堪上了桥去,后头蓦然马蹄声作,一彪人马,席卷而来,人喊马嘶,十分热闹,远远都叫:“休教走了贼配军,拿住私通梁山泊的,官府里请赏!”
又有人高声喝骂:“兀那汉子,是好汉,休走,快来杀三百回合!”
赵楚定睛去看,最前头一骑,白马银枪,赤帻十分鲜艳,快马飞来,流星一般。
知是祝彪,便将那车马,泊在浮桥这边,绰起朴刀,迎面挡住,大笑道:“把你个杀不尽的贼汉,黑夜里纵马驰骋,须是哪家的强盗,山间的横贼,正好拿了,教过往客人出一口恶气!”
那祝彪,自归家来半日,总是不甘,万一起着恶念,都想报那羞辱之仇,又想,这等汉子,不过贼配军,怎敢地界上这般拿大?于是吩咐岗下酒店,只说望见一条刺了金印,护送两个女眷而来的汉子,便来通报。叵料清河镇里一遭,又多一人,那祝家酒店的跑堂,不知究竟,牢牢记了容貌赶去描摹,祝彪正与祝太公几个闲话,闻声点起强干人手,飞马赶来。
眼见赵楚一把刀挡住前头,祝彪喝令三五十个随从勒马,远远戟指着骂道:“贼配军,甚么能耐,敢来独龙岗里撒泼?快来,今日倒将那仗势逐虎的虚名,好教天下人耻笑!”
赵楚笑道:“却也容易,都说祝家庄出身来的,惯使弓箭,只须将乱箭攒射来,须是俺有通天的把戏,也须逃不过一劫。”
车子里,那三个都握了一把汗,林娘子既是赞叹赵楚出口如有余音,一边心里忐忑,道:“这等豪强,只在他地头上,甚么手段不敢使出来?只怕恼羞成怒,休说乱箭攒射,将这浮桥断了,也是无妨。”
她三个,自在这一头,那边赵楚单刀把住桥头,不让寸步。
祝彪听了那言,怒发冲冠,脱口喝道:“何必用那手段?今日杀你不得,誓不回庄!”
赵楚冷笑应对:“好是好,人都说祝家庄里有个祝三,最善使的非是刀枪弓马,只是矢口不认,俺也不拿你话儿当真——却这不回庄一说,诚然大实话,快教你那扈从,将去为那祝老儿报丧,便只记着,仇人便是赵楚!”
祝彪浑身似着火一般,熊熊都是烈焰,挺枪飞马,热烈狞笑,道:“便是有能耐手段,不闻有步战赛过马上的,这一枪,定教你后心通透凉!”
骤马刺来,势如疾风,赵楚嘿然往前跨进,扬起朴刀,迎面乱砍,尚未错身。
祝彪见了,心下大喜,仗着烂银枪足足丈八,舞起一团梨花,望定赵楚面目刺来,倘若中实了,只怕要将个上身,绞作一团粉碎。
不料赵楚闪身,快捷如猿猱,让开马势,扯住缰绳,单臂夹住个长枪,喝一声落,将个祝彪,头重脚轻,朴刀杆子正敲在脑门,眼前全是金星,乱哄哄不明所以,扑跌下马来。
赵楚呵呵大笑,将个浮桥上,拆下了一根绳索,正待捆绑这厮,黑暗里厉啸如潮涌,一支暗箭斜刺里奔来,急忙矮身闪过,那祝彪,确也有三分本领,死命舍了战马银枪,跌撞了往军里走,抢出几个扈从,拼命牢靠回去。
赵楚见那一箭凌厉毒辣,知有好手来,不敢追赶,扯住那白马,飞身跃上,将朴刀斩在桥头,绰起银枪,定睛来看。
只见祝彪后头,一骑如飞,渐渐近了,只看一条大汉,约莫三四十岁,身如铁塔,臂拿千斤,一匹黄骠马,一杆混铁枪,腰下悬了链子锤,鞍上挂着雀画弓,胸甲掩映,兜鏊猩猩,端得狼视虎顾,的确风卷残云,匹马可当千骑,只身敢敌雷霆,正是万千汉里无双,八百英雄失色,叫道教师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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