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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伯是爱他的同类的。他有一种坚定的信心:总认为大多数人所需要的知识,是能给人智慧那一类的,而不是能使人致富那一类的。他宁肯把一些个人牺牲了,而为一班人谋福利,而不愿意牺牲了一班人,而为一些个人谋福利。并且还更进一步:他很愿意马上把自己作首先牺牲的一个。

从务农的生活变到求智的生活,中间经过的阶段,通常至少得有两个,往往还超过两个;而其中之一差不多一定得是世路的腾达。我们很难想象出来,由农田的恬静生活,不通过世路腾达的目的作过渡的阶段,一下就能转变到努力学问的目的上去。现在姚伯个人的特点是:他虽然要努力于高远的思想,却仍旧坚守着朴素的生活1——不但那样,在许多方面,简直就是狂放简陋的生活,并且和村夫俗子们称兄道弟。

1高远的思想……朴素的生活:见于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诗《伦敦,一八○二》:“朴素的生活和高远的思想已经无存……。”

他就是一个施洗的约翰1,不过他讲的主题,不是劝人悔改,而是劝人高尚。在思想方面,他是站在乡村的先锋里的;这就是说,在许多方面,他跟和他同时那些主要都市里的思想家看齐。这种思想的发展,大半可以归功于他在巴黎的勤学;他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当时流行的伦理体系2。

1施洗的约翰:《圣经》人物,在犹太的旷野传道,说天国近了,大家应当悔改。他身穿骆驼毛的衣服,吃的是蝗虫野蜜。那时耶路撒冷和犹太全地并约旦河一带地方的人,都出去到约翰那里,承认他们的罪,在约旦河里受他的洗。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三、第十四章,《马可福音》第一、第六章等处。

2巴黎……流行的伦理体系:按本书故事,假设发生于一八四○年到一八五○年之间,其时稍前,法国圣西门及傅利叶诸人的学说,皆流行,皆以改良社会,谋人类幸福为目的。但此处更特指孔德的实证主义而言。他以理智教人以求社会之进步。

因为姚伯有了这种比较先进的情况,就可以说他是不幸的了。乡村的人还没成熟到能接受他那种程度呢。一个人只应该部分地先进;要是他的希望心愿,完全站在时代的先锋里,那于他的声名就是致命伤了。如果飞利浦那位好战的儿子1,已经在思想方面进化到企图不流血而宣扬文化的程度,那他这个当年仿佛天神的英雄,更要加倍地像天神,但是却不会有人听到有一位亚历山大大帝了。

1飞利浦的儿子:即亚历山大大帝。“飞利浦好战的儿子”一语出于英诗人德莱敦的诗《亚历山大的宴会》第二行。亚历山大东征到埃及时,谒阿门神庙,庙中僧侣称之为阿门神之子。

为个人的声名打算,应该在处世接物的能力方面比别人先进。有些成功的宣传家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他们所宣传的主义,本是听他的人已经感觉了些时候而却不能形之言词的。要是有那个人,只赞成高雅清逸,不赞成功名利禄,那他的话大概只有那班在名利场中打过跟斗的人才听得懂。对于乡村的农人们说,文化先于享受是可能的,也许能够算是真理;但是那种说法儿,却总是把一向人所习惯的事序物理加以颠倒了的。现在姚伯对爱敦荒原上那些质朴浑厚的乡下人说,他们可以不必经过自富的程序,就可以达到静观万理的智慧,也就仿佛跟古代的迦勒底人1说,从地上升到天最高处的纯光层,不必经过横阻中间的以太层一样。

1迦勒底人:古代的一种民族,其国为迦勒底,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之间,都城为巴比伦。人民以观星象著名。迦勒底人等民族,认为地是宇宙中心,地上罩着实体透明之半圆壳,最近地面者为月壳,其外为星壳,亦即以太层,最外者为纯光或纯火层。为后来陶勒米天体论之所本。

姚伯的性情能算是中正平易的吗?不能。中正平易的性情是不露特别的乖僻的;我们敢说,一个有这种性情的人,决不会叫人家当作疯子,把他拘禁,认为异端,把他用酷刑拷打1,看成亵渎神明,把他在十字架上钉死2。反过来讲,他也决不会让人家赞扬得像先知3,尊敬得像祭司4,推崇得像国王。这种性情通常给人的幸福是知足和平庸5。露治6的诗歌,维特7的绘画,呶司8的政治手腕,索内9的宗教指示,都是这种性情的产物;有这种性情的人,都能致富,都能有好下场,都能冠冕堂皇地抽身下台,都能舒舒服服地老死床上,都能得到体面荣耀的丰碑贞石,本来这种东西,加到他们身上,倒也并不全不应该。要是姚伯有这种性情,那他就决不会作这种可笑的事来,一心想把自己的事业抛开,而为他的同胞谋求福利。

1异端:基督教得势以后,凡有意见思想经教会当局认为错误或冲突者,谓之异端。犯此罪者,施以种种刑罚。罗马皇帝蒂欧道修斯的时候(),犯这种罪的处以极刑。十一世纪以后,对异端治罪更严厉,除了褫夺公权、流放、没收财产而外,教堂还可以施以破门罪,后来还可以施以烧死的刑罚。

2亵渎神明:英国法律,对上帝、《圣经》、教堂或基督教用言语或文字毁谤污辱者犯罪,从前得以枷号示众或流放。在苏格兰一直到一八一三年,还处以死刑。钉十字架则为古代希腊、特别是古代罗马的刑罚。

3先知:为受上帝灵感而预言将来的人物,他们在原始社会或古代社会中,占有很大的势力。希伯来人的先知,都自以为是替耶和华上帝说话,都自认上帝启示将来给他们,为人民所信仰。

4祭司:在古代社会中.是人与上帝的媒介,他的职务是为一般人作祭神,为一般人祝福,祈祷。古代埃及、印度、犹太、希腊等国,都有他们的祭司。

5平庸:比较英国戏剧家夫莱齐在《考林斯王后》第三幕第一场里说,“哦,平庸啊,你这无价之宝!”又英国小说家萨克雷在《名利场》第九章里说,“平庸,应该保证任何人都成功。”

6露治():英国诗人,他当时在文人中,得到很高地位,因为那时诗的标准并不高。

7维特():美国画家而居于英国。他的画儿,极平常庸俗。

8呶司():英国政治家.并非大政治家,也非大演说家,只性情平易,脾气温和。

9索内():英国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发表了许多神学的书,极流行一时,因为他的说法,极合于英国国教里福音派的主义。

他那天下午往家里走去的时候,连路径都不看。如果有人真和荒原熟悉,那就是克林了。本来荒原的风景、荒原的物质、以及荒原的气味,都把他浸润透了。他可以说就是荒原的产物。他的眼睛,就是在那上面头一次睁开的;他的记忆里最初的形象,全和它的状貌混合;他对于人生的估价,都染了它的色彩;他的玩具,就是他在那上面所找到的石刀和石镞,当初找到的时候,还心里纳闷儿,不懂得为什么石头会天生“长成”那种怪样子;他的花儿,就是那上面紫色的石南花和黄色的常青棘花;他的动物世界,就是那上面的长虫和野马;他的社会。就是那上面常来常往的人。要是把游苔莎对于荒原的种种恨拿过来化成了爱,那你就抓到了克林的心灵了。他当时走去的时候,往那一片邈远的景物上看着,觉得欣然。

据许多人看来,这片爱敦荒原,本是好几辈子以前,偷偷地离开了它自己那个世纪,以蠢笨粗拙的怪相,闯进了现在这个世纪。它本是一件老朽陈旧的废物,很少有人肯对它用心留意。本来现在这种年头儿,田地都是方方正正的,树篱都是编联盘结的,草场都是沟渠纵横、方整得晴天看来像银子作的炉支一般的,在这种年头儿里,这片荒原怎么会不叫人讨厌呢?一个骑马巡视的农夫,本是见了人工种植的草会含笑,见了将要成熟的麦于会担心,见了蝇虫啮食的萝卜会叹息的,对于这片邈远苍茫的高原,只有报之以皱眉蹙额而已。然而姚伯呢,他一路从高处看着的时候,他就琢磨,在一些开垦荒原的企图中,耕种的地方只支持了一两年,就在绝望中缩小退却,凤尾草和常青棘就又顽梗倔强地恢复了旧势力,那时候,他就不禁感觉到还没开化的人所有的那种满意。1

1没开化的人所有的那种满意:即英语所谓,中国隐士所爱好的长林丰草。

他下了山谷,不久就走到布露恩的家了。他母亲正在窗下,修剪窗台上那些花儿的枝叶。她抬起头来看他,仿佛不明白他长久家居的意思;好几天以来,她脸上就带出那种神气了。姚伯能看出来,那些剪发的人所表示的只是好奇,那在他母亲这方面却成了焦虑。不过她始终没开口问过他;连他的箱子到家表示他打算在家久住的时候,她都没问过。但是她的静默要求他作解释的情况,比她的话还要清楚。

“妈,我不回巴黎了,”姚伯说。“至少我不回去再干我从前那种事了。我已经把那个事儿辞掉了。”

姚伯太太满脸含着痛苦的惊异,转过身来。“我看见那几个箱子,就知道必是出了什么毛病了。你怎么不早对我说啊?”

“我本来应该早就对您说的。不过我不知道您是否赞成我的计划。再说,我自己也还有几点没弄清楚。我要走一条完全新的道路了。”

“克林,你这个话我听了太奇怪了。你还能想出比现在这个更好的事儿来吗?”

“那很容易。不过我说的这个更好,不是您说的那个;我想您要说我这是往更坏的地方作吧。但是我讨厌我现在作的这种事情,我要在我死以前,作点儿有价值的事。我打算当教员,来实现我这种心愿——当一个穷人和愚人的教员,教给他们向来没有别人肯教他们的东西。”

“费了那么些事,好容易才把你培植起来了,现在你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可以发财了;你却说你要作一个穷人的教员!我说,克林,你这种狂思妄想,非把你毁了不可。”

姚伯太太这些话,是安安静静地说的,但是她的话里面所含的感情有多深厚,像她儿子那样知道她的人,自然是看得很清楚的。姚伯当时并没回答。他那时脸上带出一种没有希望被人了解的神气来,仿佛提出反对意见来的那个人,根本不是逻辑所能影响的。本来逻辑这种东西,就是在有利的情况里,都差不多是一种太粗陋的工具,对于辩论里的细致地方,能有什么用处呢?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再说什么,一直等到吃完了中饭的时候,才又提起来。那时候是他母亲先开口的,说的神气,好像从早晨到那时,中间并没有间断。“克林,我现在知道了你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才回到家里来的,我心里很乱。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竟会自己诚心乐意在世路上往后退。我一向当然只认为你也跟别的人——跟配叫男子汉的人——一样,在有机会往好里作的时候,一直上进哪。”

“我这是没有法子,”克林口气错乱地说。“妈,我讨厌那种鄙俗无聊的买卖。您刚才说到配叫男子汉的人来着。您说,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的人,有一半因为没有人扶助教导他们去抵抗他们生来受的苦难,都快要完全毁灭了,却把自己的时光都消磨在妇人女子的事情上,那他配叫男子汉吗?我天天早晨起来,都看见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1;然而我可又在那儿,把耀眼的装饰,卖给阔女人和有名爵的浪子,低三下四地去满足那种顶卑鄙的虚荣——其实凭我这种体格气力,无论作什么都够哇。我成年价心里没有一时一刻不因为这种情况觉得难过的。闹到最后。我实在不能再作下去了。”

1一切受造之物,呻吟劳苦,像圣保罗说的那样:见《新约-罗马书》第八章第二十二节。

“别人都能作,你为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一样哪?”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只觉得,有些一般人很在意的事物,我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也就是我觉得我应该作现在我要作的这种事的一部分原因。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我在物质方面,就没有许多需要。我不能享受精美的东西;好东西给我用了,都等于白费。我应该把我这种缺点变为优点,既然别人所需要的东西我没有也照样可以过,那我就能够把这些东西费的钱省下来,用在别人身上。”

姚伯的本能既然有一部分就是从他面前那个女人身上继承来的,那么,他这一番话,即使在道理方面不能说服他母亲,而在感情方面却不会不引起她的共鸣,不管他母亲当时为了他的前途,怎样把这种同感掩饰,她说的话不像刚才那么斩钉截铁的了。“不过你想,只要你有恒心继续下去,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一个大钻石店的经理呀——还有比那个更好的啦吗?那是一个多么受人信赖,受人敬重的地位呀!我恐怕你这是像你爸爸——像他那样,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吧。”

“不是,”她儿子说。“我并不是懒得往有出息的地方作,我懒得作的,只是您所说的那种有出息的事罢了;妈,究竟怎么才算有出息?”

姚伯太太本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人;不以现成的定义为满足,因此姚伯这个可以引起激烈辩论的问题,也同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问的“什么是智慧”1。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2一样,并没有答案。

1“什么是智慧”:见柏拉图的《太艾推陶斯》。该书为对话集,太艾推陶斯和苏格拉底,都是对话的人。他们讨论知识之性质,在讨论中,苏格拉底问过这句话。

2本丢-彼拉多问的“什么是真理”:本丢-彼拉多审问耶稣,耶稣说,他特为给真理作见证。凡属真理的人,都听他的话,彼拉多说:“什么是真理?”说了这话,就出去了。见《新约-约翰福音》第十八章第三十七、三十八节。

他们的静默,被庭园栅栏门的碰磕、屋门的敲打和屋门的开开打破了。只见阚特-克锐,穿着过礼拜的衣服,走进了屋里。

原来爱敦荒原上有一种规矩:到别人家里去报告消息的时候,总要在还没完全进门之先,就把消息的“开场词”说出来,为的是进门以后,宾主对面的时候,好说消息的本身。因为有这种规矩,所以当时克锐拉着门闩儿的时候,嘴里就对他们说:“没想到像俺这样一个轻易不出门儿的人,今儿早晨碰巧也在那儿!”

“那么,克锐,你这一定是有新闻来报告我们了?”姚伯太太说。

“可不是,有新闻,一个女巫的新闻;你们可别嫌俺来的时候不对;因为俺对自己说过,‘尽管他们的饭刚吃完了一半,俺还是要早早儿地去告诉告诉他们。’俺对你们实说吧,俺叫这档子事唬得浑身哆嗦,像风地里的树叶儿一样。你们说这能不能把俺吓出个毛病来?”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哪?”

“今儿早起,俺们都正在教堂里站着哪,牧师说:‘我们要祈祷。’俺一听这话,就心里战-啦,‘一个人跪着和站着还不是一样吗?’所以俺就跪下啦1,不止俺跪下啦,所有的人也都服服帖帖地听了他的话跪下啦。俺大家伙儿跪下了还不过一分钟的工夫,忽然教堂里尖声叫起来,叫得真吓人,像一个人把心揪出来了一样。俺大家伙儿都一齐跳起来啦,一看,原来是苏珊-南色,用了一个大织补针,把斐伊小姐扎了一下;从前苏珊早就说过,说她只要在教堂里遇到斐伊小姐,就非扎她不可,可是那位小姐不常上教堂。苏珊瞅空儿瞅了好些个礼拜了,一心只想把斐伊小姐的血扎出一点儿来,苏珊那个老叫邪术制伏得害病的孩子就会好了2。今儿苏珊跟在斐伊小姐后面,进了教堂,挨着她坐下,瞅好了空子,就吱地一下把大织补针扎到那位小姐的膀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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