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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咱们要是需要人帮忙,我外祖就说过,他可以帮咱们。”
“咱们不需要人帮忙。要是我去斫常青棘,咱们的日子就能过得不错了。”
“跟奴隶、埃及的以色列人1以及那一类的人一样啊!”一颗痛泪从游苔莎脸上流下,不过克林却没看见。他的口气里,含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意思,这就表明,一种结局,在她看来绝对可怕,而他却连可惨都感觉不出来。
1埃及的以色列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一章。以色列的众子各带家眷,……一同来到埃及。……埃及人派督工的辖制他们,加重担苦害他们……严严地使以色列人作工,使他们因作苦工觉得命苦。
跟着第二天他就跑到赫飞的小房儿里,跟他借了裹腿、手套、磨刀石和钩刀,预备用到他能自己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于是他就跟他这位旧相识兼新同行一齐出发,拣了一个常青棘长得最密的地方,给他这种新职业行了开幕礼。他的目力,跟《拉绥拉》里那种翅膀1一样,虽然对于他那种伟大的计划没有用处,而作这种苦活儿却很够用。并且他看出来,过几天,他的手磨硬了不怕起泡的时候,他的工作还能进行得很不费力哪。
1《拉绥拉》里那种翅膀:《拉绥拉》,英国十八世纪文学家约翰生作的一本教训传奇,那本书的第六章里,说到一个巧匠,能作各种巧机,曾对阿比西尼亚的王子说,他能作翅膀,使人飞。作成之后,从高崖上跳入空中,不想坠入湖中。不过他的翅膀,虽然在空中不能使他飞起,在水里却能使他浮起,故得救不死。
他天天跟太阳一块儿起来,扎上裹腿,就到跟赫飞约好了的地方上去。他的习惯是从早晨四点钟一直工作到正午;到了那时,天气正热,他就回家睡一两个钟头的觉,再出去工作到九点钟暮色苍茫的时候。
现在这位巴黎归客,叫他身上的皮装束和眼上非戴不可的眼罩装扮得连他顶亲密的朋友都会不认得他,而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只是一大片橄榄绿常青棘中间一个褐色小点儿。他不工作的时候,虽然因为想起游苔莎所处的地位和他跟他母亲的疏远,时常觉得烦闷,但是他一到工作得顶起劲的时候,他就怡然自得起来。
他每天过的是一种很像只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稀奇生活,他整个的世界只限于他四围几英尺以内的地带。他的熟朋友,只是在地上爬的和在空中飞的小动物,那些小动物也好像把他收容在它们的队伍以内。蜜蜂带着跟他很亲密的神气,在他耳边上嗡嗡地鸣,并且往他身旁那些石南花和常青棘花上爬,多得都把那些花儿拖到地上去了。琥珀色的怪蝴蝶,爱敦所独有而别处永远见不到的,都随着他的呼吸而蹁跹,往他弯着的腰上落,并且跟他那上下挥动的钩刀上发亮的尖儿逗着玩儿。翡翠绿的蚂蚱,成群结队地往他的脚上跳,落下来的时候,好像笨拙的翻跟头的,有的头朝下,有的背朝下,有的屁股朝下,看当时碰到的情况;还有一些,就在凤尾草的大叶子底下沙沙地叫着,跟那些颜色素净不作一声的蚂蚱调情。大个的苍蝇,都从来没见过伙食房和铁丝网1,并且还完全在野蛮的状态里,就在他四围嗡嗡乱鸣,并不知道他是个人。凤尾草丛中间进进出出的长虫,都穿着最华丽的黄蓝服装蜿蜒滑动,因为那个时季,它们刚蜕了皮,颜色正最鲜明。一窝一窝的小兔,都从窝里出来,蹲在小山岗上晒太阳,猛烈的日光把它们薄薄的耳朵上那种柔细的肉皮儿都映透了,照成一种血红的透明体,里面的血管都看得出来。
1铁丝网:蒙于食物橱上者。
他的职业里那种单调,使他觉得舒服,同时单调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在力量没受阻碍的时候,良心上也许要觉得安于卑陋是不对的,但是一旦力量被迫受限,那他就要认为走平凡的路,是可以理直气壮的了。因为这样,所以姚伯就有时自己给自己唱个歌儿听,有时跟赫飞一同找荆条作捆绳的时候,还把巴黎的生活和情况讲给赫飞听,这样来消磨时光。
在这种温暖的日子里,有一天下午,游苔莎出来散步,一个人朝着克林工作的地方走去。他正在那儿一时不停地斫常青棘,一长溜棘捆,从他身旁挨着次序排列下去,表示他那天工作的成绩。他并没看见游苔莎走近前来,所以游苔莎就站在他跟前,听见了他轻声低唱,有似涧底鸣泉。这使她心惊气结。她刚一看见他在那儿,一个可怜的苦人,靠自己的血汗赚钱,曾难过得流下泪来;但是她听见了他唱,感到了他对于他那种职业(不管他自己觉得怎么满意,在她那样一个受过教育的上等女人看来,却很寒碜)一点反感都没有,她就连内心都伤透了。克林并不知道游苔莎在他跟前,所以仍旧接着唱:
“破晓的时光,
把丛林装点得灿烂又辉煌。东方
刚透亮,花神就掩映出丰姿万状;
轻柔的鸟声也重把情歌婉啭唱:
天地之间所有一切,莫不欢欣喜悦,
来赞扬破晓的时光。
破晓的时光,
有时候也令人感到十二分凄惶,
原来是,愁闷盼夜短,欢娱喜更长:
情肠热的牧羊人,听漏尽,倍怅惘,
只为他和他的心上人,硬要两拆散,
在这个破晓的时光。”1
1原文为法文,引自法国作家艾提恩()的滑稽歌剧《居利斯当》第二幕第八场。从公元前三世纪希腊诗人太奥克利涂斯的牧歌起,牧羊人就是典型的情人。
这种情况使游苔莎辛酸悲苦地认识到,分分明明,克林对于他在世路上的失败是不在意的了;那位心高志大的漂亮女人,想到自己的身世要被克林这种态度和境况完全摧毁,就在神魄丧失的绝望中,把头低垂,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儿,她走上前去,激昂地说:
“我这儿觉得豁着死了也不肯作这种事,你可在那儿唱歌儿!我要回娘家,再跟着我外祖过去了!”
“游苔莎!我只觉得有什么在那儿动,可没看见是你,”他温柔地说;跟着走上前去,把他那大皮手套脱下去,握住了游苔莎的手。“你怎么说起这种离奇的话来啦?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旧歌儿,我在巴黎的时候,碰巧投了我的所好,现在用来形容我和你的生活,正好恰当。我说,是不是因为我的仪表已经不是优游闲雅、上流社会中人的了,你对我的爱已经完全消逝了哪?”
“最亲爱的,你不要用这种叫人听着不痛快的话来盘问我啦,你要再那样,也许我就要不爱你了。”
“你以为我会冒那样的险,作那样的事吗?”
“我说,你只一意孤行,我劝你不要作这样的寒碜活儿,你一概不理。莫非你跟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吧,才跟我这样别扭?我是你的太太呀,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呀?不错,我一点儿不错是你的太太么!”
“我知道你这种口气是什么意思。”
“什么口气?”
“你说‘我一点儿不错是你的太太么’那句话的口气。那里面含的意思是,‘作你的太太,真倒霉死了。’”
“你的心也真够硬的,抓住了那句话来挑剔我。一个女人,也可以有理性啊(当然不是说,有了理性就没有感情了);要是我感觉到‘倒霉死了’,那也算不了卑鄙可耻的感觉啊——那只是非常在情在理的啊。这你可以看出来,至少我并没想说谎。咱们还没结婚以前,我不是曾警告过你,说我没有作贤良妻子的品性么?你总该记得吧?”
“你现在再说那种话,就是嘲笑我了。至少关于那一方面,你闭口不提,才是唯一高尚的风概;因为,游苔莎,你在我眼里,仍旧还是我的王后,虽然我在你眼里,也许已经不是你的国王了。”
“但是你可是我的丈夫啊。难道这还不能叫你满足吗?”
“总得你做我的太太,一点儿也没有悔恨的意思,我才能满足。”
“你这个话叫我没法儿回答。我只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会是你的沉重负担。”
“不错,那我当时就看出来了。”
“那么你看出来看得太快了!一个真正的恋人,根本不会看出这种情况来的1;克林,你对我太薄情了,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听着真不高兴。”
1真正恋人……看不出这种情况:比较英国格言,“爱看不见毛病。”又,“爱情一去,疵瑕百出。”
“不过,呃,尽管我看了出来,我还不是一样地娶了你,并且娶了还一点儿都不后悔么!你今天下午的态度,怎么这样冷淡哪!我还老以为,没有比你那颗心再热烈的了哪。”
“不错——我恐怕咱们是冷淡起来了——我也跟你一样,看出这一点来了。”她很伤感地叹了口气。“两个月以前,咱们两个那种相爱的劲儿,简直疯了似的;你看我老没有看得够的时候,我看你也老没有看得够的时候。那时候,谁想得到,现在我的眼睛,你看着已经不那么亮了,你的嘴唇,我觉着也不那样甜了哪?前后还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哪,就能真是这样吗?但是可又不错,真是这样!一点儿不错真是这样!”
“亲爱的,你在那儿叹气,仿佛对于这种情况难过似的;那就是一种有希望的表示。”
“才不哪。我并不是为那个叹气。让我叹气的还有别的情况哪;那也是任何女人,凡是处在我这种地位上的女人,都要叹气的。”
“你叹的是,你一生里一切的机会,都因为匆匆跟一个倒霉的人结婚而毁了,是不是?”
“克林,你怎么老逼我说伤心难过的话呀?我也跟你一样,应该受人怜悯才是啊。跟你一样?我想我比你更该受人怜悯吧。因为你还能歌唱啊!能听到我过这种苦日子可歌唱的,只有太阳从西出来那种时候!你相信我吧,亲爱的,我很想大哭一场,哭得叫你这样一个属猴皮筋的人都惊慌起来,不知所措哪。就是你对你自己的苦不觉得怎么样,你为可怜我,也大可以不必唱啊!天哪!我要是像你这样,那我宁肯咒骂,也不肯歌唱。”
姚伯把手放在游苔莎的肩上说:“我说,你这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你不要认为,我不能像你那样,以高度普罗米修斯精神反抗命运和上帝。我在那一方面曾有过的力量,比你从来听说过的,可就大得多啦。不过我见的世面越多,就越觉得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并没有什么特别可算伟大的地方,因此我这种樵夫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算卑鄙的地方。既是我觉得上帝赐给我们的最大幸福并没有很大的价值,那么幸福离去了,当然我也不觉有什么不得了的苦难了。所以我才唱歌儿消磨时光。难道你真对我一丁点儿柔情都没有了吗,才连这几分钟的快乐都不让我享受?”
“我对你还有一些柔情。”
“你说的话,可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味道了。因此可以说,爱情跟着幸运一齐消灭1了!”
1爱情跟着幸运消灭:比较英国谚语,“贫穷从门进,爱情从窗遁。”
“我不能听你说这种话,克林——这样说下去,不痛吵起来就没有完。”她呜呜咽咽几不成声地说。“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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