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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伯往爱得韦走去的时候,虽然感情那样狂乱强烈,而四围的景物上那种一片广漠、泰然自若的状态,却也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心头。他从前也曾有过一次,亲身感觉到热烈的情感被沉静的状态压伏下去的情况,不过那时候,沉静的状态所压伏的,却是比他现在所有的这种感情,远较甜蜜的一种,却是强烈的爱情。那就是他站在山外面恬静潮湿的平地上,跟游苔莎分手告别那一次。

不过他当时把这些思想一概撂开了,仍然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他的房前。游苔莎寝室里的窗帘子,仍旧是严密地遮着的,因为她并不是爱起早的人。所有能看得见的活动,只是一个孤独的画眉,在门外的台阶儿上,磕一个小蜗牛,当它的早饭,它那种嘴啄的声音,在那样一片寂静的空气里听起来,好像很响亮;不过克林走到门前的时候,前门并没闩。原来伺候游苔莎的小女仆,已经在房子的后部活动起来了。姚伯进了门,一直往他太太的卧室里走去。

游苔莎一定是叫姚伯到家的声音聒醒了,因为他把门开开的时候,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镜子前面,一只手还挽着头发的末端,把头发往头上盘,准备开始晨装。原来她这个人,见面的时候总不爱先说话,所以她当时就连头都没回,让克林悄悄地走了进来。他走到她身后了,她从镜子里看见了他的脸了。只见他的脸灰白、犷野、狰狞可怕。游苔莎虽然是一个不喜欢在人前对丈夫问寒问暖的太太,但是在往日她心里没有秘密这种负担的时候,即使她也要满心失惊,双眉顿锁,急急忙忙迎上前去的。但是现在她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从镜子里看着他。而在她看着那一会儿的工夫里,暖气和酣睡散布到她脸上和脖子上的红晕就都消逝了,克林脸上那种死一般的灰白,一下飞渡到她脸上去了。他靠她很近,所以看见了这种光景,而这种光景就把他的舌头给他激动起来了。

“你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1,”他哑着嗓子说。“我看你的脸就看出来了。”

1这一章夫妻口角,字句行文,很像伊丽莎白第一时英戏剧家约翰-韦布斯特的剧本《白魔鬼》第四幕第二场里布拉期阿诺和维陶丽娅的口角。

她把手里挽着的一大绺厚头发撒开了,把手垂到身旁;那一大绺头发既然没有东西扰着了,就从头上披散到肩膀和白寝衣上。他的话她没回答。

“你倒是跟我说话呀,”姚伯用不容分说的口气说。

她脸上由红变白的程序仍旧还没停止,所以跟着她的嘴唇也跟她的脸一样地白了。她转身朝着克林说:“不错,克林,我正要跟你说话。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有什么要我作的事吗?”

“有,我要你听我说话。我的太太好像不大舒服吧?”

“怎么哪?”

“你瞧你的脸,亲爱的,你瞧你的脸。再不也许是灰淡的晨光叫你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吧?我现在正要告诉你一样秘密。哈哈!”

“哎呀,这真吓人。”

“什么?”

“你的笑法。”

“自然有吓人的原故。游苔莎,你把我的幸福握在你的手心里,而又像魔鬼一样,把它狠狠地摔了!”

她惊得从梳妆台那儿一躲,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直往他脸上瞅。“啊!你这是要吓唬我呀,”她微微地笑了一笑说。“这值得吗?我并没有人护卫我呀,我就我自己呀。”

“这真怪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

“既是有的是工夫,那我就对你说一说好啦,其实你自己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的意思只是要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只有你一个人待着,那才怪哪。现在,你告诉我,八月三十一号下午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床底下吗?还是在烟囱里?”

她听了这话,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同时她那件质料轻松的寝衣,也整个儿地一哆嗦。“我记日子没有那么准,”她说。“除了你以外,我不记得我曾跟别人在一块儿待过。”

“我说的那一天,”他把声音提高放粗了说,“就是你把我母亲关在门外头把她害死了的那一天。哦,那真太难了——那真太坏了!”他把背朝着她,在床的下首靠了一会儿;跟着站起来大声说:“你说,你说,你说呀——你听见了没有?”同时冲到她跟前,拉住了她那寝衣袖子上松着的折儿。

游苔莎那样心里勇敢倔强的人往往在外表上所显出来的怯懦,已经来而复去了,她真正的勇敢品质出现了。她脸上以先虽然那样灰白,现在却注满了红色的血液了。

“你这是要作什么呀?”她高傲不屈地微微含笑看着他低声说。“你这样揪住了我,并吓不着我;不过你要是把我的袖子揪破了,可未免可惜了。”

他不但没撒手,反倒把她更拉到他跟前一些。“你说一说——我母亲死的细情好啦,”他气促呼呼、几难成声地打着喳喳儿说;“你要是不说——那我就——那我就——”

“克林,”她慢慢地回答说,“你真认为你敢对我作出我不敢受的事来吗?不过你动手之先,让我说一句话好啦。你打我是打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就是你把我打死了,也没有用处。我看你的神气,大概你是要把我打死的。不过也许你根本就没想叫我讲话——也许你只想叫我死吧?”

“叫你死!这是在你的意料之中的吗?”

“是。”

“为什么?”

“照你从前对她那样的悲痛看起来,只有我一死,才能平息你现在这样的愤怒。”

“呸——我不叫你死啦,”他好像忽然变更了目的似的鄙夷地说。“我刚才倒是想叫你死来着;但是——现在不啦。我要是把你打死了,那你就成了殉道的人了,就要到她所在的地方去了;我要是办得到,我要叫你永远跟她分开,一直到宇宙完了的时候。”

“我倒愿意你把我置之死地,”她阴郁沉闷、辛酸激愤地说,“我实对你说吧,我对于我近来在这个世界上扮的这个角色,并没有强烈的愿望。你呀,我的丈夫,并不是我的福星。”

“你把门关着——你从窗户里看着她——你家里有一个男人跟你在一块儿——你把她赶走了叫她死。这样毒辣,这样凶狠,这样险诈!我不愿意碰你——你离我远一点儿站着——一个字一个字都给我坦白出来!”

“绝不能!我要像我所不怕遭到的死那样,永远不开口;纵然我把话说出来,可以把你认为我犯的罪开脱一半,我也不说。不错,我决不能开口!凡是讲点儿体面的人,听了你说的这种话以后,谁还自找麻烦,去清理一个狂人脑子里的蛛丝积尘?没有那样的人。让他浑来吧,让他想那些促狭的念头吧,让他往泥坑里钻去吧。我还有别的事哪。”

“这太难了——不过我还是一定饶恕你。”

“可怜的慈悲。”

“好哇,游苔莎,我指着我这可怜的灵魂赌誓,你这是扎我的心哪。不要紧,我能坚持;而且还强烈地坚持哪!现在。少奶奶,你说那个人是谁吧!”

“我永远也不说,我是拿定了主意的。”

“他给你写过多少回信?他都把他的信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什么时候跟你见面?啊,他的信!你告诉不告诉我他的姓名?”

“我不。”

“那我就自己来找好啦,”他的眼光早已经落到一个放在附近的小书桌儿上了,她往常老在那上面写信。他走到桌子前面。只见桌子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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