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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苔莎和韦狄水堰丧命的故事,有好些礼拜、好几个月,在爱敦荒原全境,以及荒原以外,各处传布。所有他们的恋爱里经人知道了的那些故事,都让喧杂的众口,铺张、改造,渲染、增减了;因此到了后来,原先的真情和虚构的传说,只剩了很少相似的地方了。不过,前前后后地看起来,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谁都没有因为遭到惨死而失去了尊严。这番不幸,虽然把他们那种荒唐不羁的生命,很悲惨地给他们划然割断了,但是他们却也不至于像许多人那样,得过许多皱纹满脸、受人冷落、凋残衰老的岁月,把生命逐渐消耗到味同嚼蜡的枯干境地,所以这番不幸反倒得说是来得洒脱利落哪。
对于那些最有关系的人,影响当然有些不一样了。不相干的人本来从前屡次听人说过这种事情,现在不过又多听说一次就是了;但是直接受到打击的人,即便事先有所揣测,也决难达到充分有备的程度。这番丧事的突如其来,把朵荪的情感弄得有些麻木了;然而,说起来仿佛很不合理似的,虽然她也觉得,她所失去的这位丈夫应该是一个更好一些的人,而她这种感觉,却仍旧一点也没减少她的悲伤。她丈夫并不够好这一事实,不但没减少她的悲伤,反倒好像把这位死去的丈夫在他那年轻的妻子眼里更提高了,反倒好像是彩虹出现,必有云翳作背景。
但后事难知的恐惧现在已经过去了。将来作弃妇的恍惚疑虑,现在没有了。从前最坏的情况,本来是使人揣测起来就要发抖的,现在那种情况,却是可以理谕的了——只是一种有限度的坏了。她的主要兴趣——小游苔莎——仍旧还在着哪。她的悲哀里,都含着老实的成分,她的态度里,并没有愤怒的意味;一个精神受了刺激的人,有了这种情况,那她就能很容易地安定下来。
要是我们能把朵荪现时的悲伤和游苔莎生前的平静,用同样的标准量一下,那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她们那两种态度,差不多是同样的高下。但是她现在的态度,虽然在忧郁沉闷的空气里得算是光明,而和她原先那种明朗一比,却就是阴沉的了。
春天来了,使她安顿;夏天来了,使她宁静;秋天来了,她开始觉到安慰,因为她的小游苔莎,已经又健壮,又快活,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懂事了。外界的事物,给朵荪的满足并不算小。韦狄死的时候没有遗嘱,而朵荪和他们的小女孩又是他唯一的亲属。因此朵荪把她丈夫的财产管理权接到了手、把所有的欠账都还清了以后,她叔公的遗产能归到她和她女孩子名下等着投资生利的,差一点儿就是一万镑了。
她应该到哪儿住哪?那显然是布露恩了。那些老屋子,固然不错,比小兵船上的房舱高不多少,连她从客店里带来的那架大钟,都得把地挖去一块,把钟顶儿上好看的钢花儿弄掉了,才勉强搁得下;但是屋子虽然很矮,房间却有的是,并且一切幼年的回忆,都使她觉得那地方可亲可爱。克林很欢迎她到那儿去住;他自己只占用了楼上两个房间,由后楼梯上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在那儿住着,和朵荪一家主仆隔断(朵荪现在既是一个有钱的人了,所以雇了三个仆人),作自己的事,想自己的心事。
克林的悲愁,把他的外貌改变了不少;但是他的改变,多半还是内心的。我们可以说,他的心长了皱纹了。他没有仇人,他找不到别人来责问他,因为如此,所以他才那样严厉地自己责问自己。
有的时候,他倒也觉到命运待他不好——甚至于说,叫人下生,就是把人放到显然进退维谷的地位里——我们不能打算怎样能光辉荣耀地在人生的舞台上前进,而只能打算怎样能不丢脸,从人生的舞台上退出。不过他却没长久认为,老天把这样苦难的烙印,硬给他和他的亲人打在灵魂上,是揶揄太过,手段太毒。他这种态度,除了顶严厉的人,本是一般常情。人类总想大大方方尽力作不辱创世者的假设,所以总不肯想象一个比他们自己的道德还低的宰治者;就是他们在巴比伦的水边坐下啼哭1的时候,他们也总要捏造出一些理由来,替那让他们流泪的压迫者辩护。
1公元前五八六年。犹太为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所灭,百姓被掳到巴比伦当奴婢。《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七章头一句说:“我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到锡安就哭了,”即指被掳后而言。犹太的先知和历史家,说到犹太的灭亡,都说那是犹太人民悖逆上帝,所以得到这种惩罚。
因为有这种情况,所以虽然别人在他面前劝他的话都不中用,但是他自己待着的时候,却自有一番自己选择的道路来安慰自己。像他那样习惯的人,有了他母亲留给他的那一所房子,和一年一百二十镑的收入,就很够作他的衣食用度的了。富足本来并不在数量的本身,而在取和与的比例。
他往往一个人在荒原上散步,那时候,过去就用它那朦胧模糊的手把他抓住,不放他走,让他听它的故事。于是他的想象,就给那个地方安插上它的古代居民;那久已被忘的开勒特部落,就好像高他不远,在他们那种狭路上走动,他差不多就好像在他们中间生活,瞅着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站在到处臌起、完好如初的古冢旁边。那些文身涂饰的野蛮人1之中,在可以耕种的土地上居住的那一部分,和在这儿留下遗迹的那一部分比起来,好像是用纸写字的人,同用羊皮写字的人一般。前者的记载,早就叫耕犁毁掉了,但是后者的遗迹却仍旧存在。然而他们那两种人,无论生前,也无论死后,全都不知道有不同的命运在那儿等待他们。这种情况,叫他想到,事情不朽不灭的演化,是有不能预知的因素操纵着的。
1文身涂饰的野蛮人:古代不列颠人,文身涂饰,罗马人叫居住在不列颠的民族,意即文身涂饰的人。
冬天又来了,把寒风、严霜、驯顺的红胸鸟和闪烁的星光1也都带来了。过去那一年,朵荪几乎没感觉出来季候的变化;今年,她却把她的心怀敞开,接受一切外界影响了。在克林那一方面,他这位甜美的堂妹、她的婴孩和她的仆人生活的情况,都只是他坐着读那种字特别大的书那时候,隔着板壁,听到的一些声音而已。但是到后来,他的耳朵对于宅中那一部分发出来的那种轻微声音,都听熟了,所以他听着也差不多和亲眼看见的一样。一种细微轻快、半秒钟响一下的咯哒声音,引起了朵荪在那儿摇摇篮的形象;一种颤咏低吟的歌声,告诉他朵荪在那儿给小孩儿唱催眠曲;一阵沙子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磨石中间发出来的那样,就引起了赫飞、或者费韦、或者赛姆,脚步沉重地走过厨房里石铺地面的画图;一种小孩子似的轻快脚步,同一种尖锐的欢乐歌声,就表示阚特大爷来拜访;阚特大爷的声音忽然止住,表示他把嘴唇放到盛着淡啤酒的酒杯上;一阵忙乱声加上一阵摔门声,表示动身到市上去赶集;因为朵荪,虽然现在有钱,可以身分高一点了,却仍旧过的是一种可笑的俭朴生活,为的是要把凡是能省的钱都省给她的小女孩。
1闪烁的星光:一年四季里,冬季出现的星最灿烂、最亮、最明显,像大犬座、猎户座、双子座等。故这里这样说。
夏天有一天,克林在庭园里。紧站在客厅的窗户外面,窗户正像平时那样开着。他本来正在那儿看窗台上的盆花儿;那些花儿近来叫朵荪修理得又恢复了他母亲活着的时候那种样子了。朵荪那时正在屋里坐着,他忽然听见她轻细地尖声一喊。
“哎呀,你冷不防吓了我一跳!”她好像对一个刚进门的人说。“你这样轻轻悄悄的,我只当是你的鬼魂儿进来了哪。”
克林未免起了好奇心,往前走了一两步,往窗户里看去。他没想到,屋里站着的是德格-文恩,已经不是一个红土贩子了,而明显外露的,却是原先那种颜色,很奇怪地变没了,而成了普通正派规矩人脸上的颜色了。同时身上是白白的衬衫前胸,素淡的花背心,带蓝点的项巾,瓶绿色的褂子。这种样子,本身原没有什么奇怪,奇怪的是,他和原先一点儿也不一样了。他身上一切的服饰,一概避免红色,连近于红色的都没有。因为一个人,一旦告老退休,脱去工作服装,他所怕的,还有比使他想起当初让他发财的事情更厉害的吗?
姚伯转到屋门那儿,进了屋子。
“我真吓了一跳!”朵荪看看这位,再看看那位,含着微笑说。“我简直不信是他自己弄白了的。好像是超自然的力量。”
“我上一个圣诞节就不干卖红土这桩营生了,”文恩说。“那得算是一种很赚钱的买卖,圣诞节的时候,我觉得我赚的钱,很够开一个养五十头牛的牛奶厂的了,像我父亲的时候那样。我从前老想,我只要改行,那我就朝着那个方向走。现在我走的就是那个方向。”
“你用什么方法变白了的呀,德格?”朵荪问。
“一点儿一点儿,自然就变过来了,太太。”
“你比以前好看多了。”
文恩好像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朵荪呢,就想起来,他对于她也许还有意哪,而她对他说话竟这样不留心,因此脸上微微一红。克林却没看出这种情况来,只逗着笑儿说:
“你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好好的人了,我们再拿什么来吓唬朵荪的小娃娃哪?”
“请坐吧,德格,在我们这儿吃了茶点再走吧。”
文恩的动作,好像要往厨房里去的样子,朵荪就一面继续作着针线活儿,一面带出一种令人可爱的莽撞态度来说:“你当然得在这儿坐着。你那养五十头牛的牛奶厂在什么地方啊,文恩先生?”
“在司提津——离爱得韦右面约莫有二英里,太太,就在那儿草场地开始的。我这么想来着:要是姚伯先生有的时候喜欢到我那儿去的话,他可别说我没请他。我今儿下午不能等着吃茶点啦,我谢谢吧,我还有马上就得办的事哪。明天是五朔节,沙得洼那儿的人,跟您这儿几位街坊组织了一个会,要在您这所房子的栅栏外头竖一个五朔柱,因为那儿是一片很好的青草地。”文恩说到这儿,用胳膊肘往房前那块草地一指。“我刚才正跟费韦谈这件事来着,”他接着说,“我对他说,咱们要竖柱子,得先跟韦狄太太说一声儿。”
“我说不出不答应的话来,”朵荪答。“我们的产权,是连一英寸都出不了白栅栏那儿的。”
“不过一大群人,紧在您眼面前儿,围着个柱子发疯,您也许不喜欢吧?”
“我一点儿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一会儿文恩就走了。傍晚姚伯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一直走到费韦住的那所小房儿那儿。那正是五月里所有的那种可爱的夕阳;在广大的爱敦荒原这一个边界上,桦树都正刚刚生出新叶子:像蝴蝶的翅膀那样轻柔,像琥琅那样透明。费韦的房子旁边,从大道上缩进去一块空地,那时周围二英里以内的青年,全都聚在那儿。柱子放在地上,一头儿有一个架子支着,有些女人正在那儿用山花野草把它从上到下缠绕。“欢乐的英国”1那种本能,带着不同寻常的活力在这儿停留;在一年的每一季里,由历代相传而来的象征性习俗,在爱敦上面还仍旧是真情实事。实在讲起来,这样村野地方的居民所有的冲动,仍旧是异教的;在这种地方上,自然的供奉、自我的崇拜、疯狂的欢乐以及条顿人祭神仪式的残余(所祭的那些神都怎么叫法,现在早就没人记得了),都好像是不知怎么寿命超过了中古的信仰2而继续到现在。
1欢乐的英国:英国诗人.戏剧家等,有一种观念,认为古时的英国人,终年无所事事,但知按一年四季之节令,跳舞作乐。他们管这叫“欢乐的英国”。
2中古的信仰:指基督教而言。
姚伯并没上前打搅他们过节的预备,就又转身回家去了。第二天早晨,朵荪把卧室的窗帘子拉开了的时候,只见五朔柱已经在绿草地中间,矗然耸立,高入云霄了。它好像贾克的豆梗1一样,一夜的工夫,或者不如说是一黑早儿的工夫,就长起来了。朵荪把窗户开开,要更仔细看一看柱子上的花圈儿和花球儿。那些花儿的清香,早已经在四周围的空气里布满了,空气既是清新洁净,所以就把它中间那些缠在柱子上的花朵所发出来的芬芳,尽量送到她的鼻子里。柱子的顶儿上,是一些交错的圆圈儿,用小花儿装饰着;在那下面,是一圈儿乳白色的山楂;再往下去,一圈儿跟着一圈儿,是青钟、莲香、丁香,再下面是剪春罗、水仙等等,一直到最下的一层。所有这些情况,朵荪全看到了,同时因为五朔节的行乐,就这样近在眼前,觉得很喜欢。
1贾克的豆梗:英国童话,贾克是一个穷寡妇的儿子,头脑简单,把他母亲的牛换了一帽子豆儿。他母亲一见大怒,把那些豆儿都扔在窗户外头。第二天早晨一看,只见一棵豆梗,已经长得高入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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