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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可得十数端。一曰,常以国家名誉为重,有损于国家名誉者,刻不能忍,如先毂、栾书、却至、雍门子狄之徒是也;一曰,国际交涉,有损于国家权利者,以死生争之,不畏强御,如曹沫、蔺相如、毛遂之徒是也;一曰,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必趋死无吝无畏,如郑叔詹、安陵缩高、侯嬴、樊於期之徒是也;一曰,己身之名誉,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则刻不能忍,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不肯为怀忿之报复,务死于国事,以恢复武士之誉,如狼?、卞庄子华周、杞梁之徒是也;一曰,对于所尊长,常忠实服从,虽然,苟其举动有损于国家大计或名誉者,虽出自所尊长,亦常抗责之不肯假借,事定之后,亦不肯自宽其犯上之罪,而常以身殉之,如鬻拳、先轸、魏绛之徒是也;一曰,有罪不逃刑,如庆郑、奋扬之徒是也;一曰,居是职也,必忠其职,常牺牲其身乃至牺牲一切所爱以殉职,如齐太史兄弟,及李离、申鸣、孟胜之徒是也;一曰,受人之恩者,以死报之,如北郭骚、豫让、聂政、荆轲之徒是也;一曰,朋友有急难以相托者,常牺牲其身命及一切利益以救之,如信陵君、虞卿之徒是也;一曰,他人之急难,虽或无与于我,无求于我,然认为大义所在,大局所关者,则亦锐身自任之,而事成不居其功,如墨子、鲁仲连之徒是也;一曰,与人共事,而一死可以保秘密,助其事之成立者,必趣死无吝无畏,如田光、江上渔父、溧阳女子之徒是也;一曰,死不累他人,如聂政之于其姊,贯高之于其王是也;一曰,死以成人之名,如聂荣之于其弟是也;一曰,战败,宁死不为俘,如项羽、田横之徒是也;一曰,其所尊亲者死,则与俱死,如孟胜之门人、田横之客是也;一曰,其所遇之地位,若进退维谷,不能两全者,则择其尤合于义者为之,然事过之后必以身殉,以明其不得已,如?鹿、奋扬、子兰子之徒是也;一曰,其初志在必死以图一事者,至事过境迁以后,无论其事或成或不成,而必殉之,以无负其志,如程婴、成公赵之徒是也;一曰,一举一动,务使可以为万世法则,毋令后人误学我以滋流弊,如子囊、成公赵之徒是也。
其余诸美德,尚不可悉数。要而论之,则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
呜呼,横绝四海,结风雷以为魂,壁立万仞,郁河岳而生色。以视按日本人所自侈许曰武士道武土道者,何遽不逮耶!何遽不逮耶!
呜呼,我民族武德之?丧,则自统一专制政体之行始矣。统一专制政体,务在位天下皆弱,惟一人独强,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为刚,万夫为柔,此必至之符也,作佣者为秦始皇。始皇既一天下,锄群强而独垄之。贾生记之曰: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诸咸阳,销锋铸?,以弱天下之民。又曰:土不敢弯弓而报怨,民气之摧残,自兹时矣。幸其凶焰不久即被决溃,而前此遗风余烈,且尚未沫。故楚汉之间,前躅弥劭、张良等万乘于褐夫,田横死绝岛而不悔,员高糜肤以自主,窦婴掷侯以拯友,犹先民之遗志也。
次摧之者则汉高祖。叔孙通定胡仪,尊扬主威,功臣武土,皆戢戢慑伏,汗下不敢仰。嘻,盖稍稍惫矣。然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若朱家、剧孟、王孟、济南?氏、陈周庸、郭解等,声气尚动天下。
次则景武之间,复大挫之。徙诸侯强宗豪杰及富人于诸陵,班固所谓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此殆犹始皇豪俊弱天下之意,待其操术巧拙殊异耳。群天下血气之士于辇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冶,其体魄脆于奢靡。晋狐偃有言,吾且柔之矣。而复选严酷之吏,为司隶,为尹,以次第锄之。盖景帝大诛游侠,孝武承流,法网逾密,至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辈,希指承宠,革剃而禽?之。而公孙弘、主父偃之徒,复假儒术,文奸言,以助其焰。
至是,而尚武精神,澌灭以尽矣。太史公伤之曰: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樊仲子、赵王孙辈,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姚、西杜、南仇、东赵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又乡者朱家之所羞也,呜呼,千百年养之而不足,数十岁锄之而有余,不亦重可悲耶?盖季布以武侠闻一世,而讨伐匈奴之议,犹且以含垢忍辱劝人主,则黄帝以来遗传之武德,既已销磨,而我族之对外,始不竞矣。
要而论之,则中国之武土道,与霸国政治相终始。春秋时代,霸国初起,始形成武士道之一种风气。战国时代,霸国极盛,武士道亦极盛。楚汉之交,时日虽短,犹然争霸也,故亦盛。汉初,天下统于一矣,而犹有封建,则霸国之余霞成绮也,而武土道虽存,亦几于强弩之末,不穿鲁缟。逮孝景定吴楚七国之乱,封建绝迹,而此后亦无复以武侠闻于世者矣。
呜呼,时势造人,岂不然哉!夫历九州而相君,壑四海以为家,其进也,既厉于竞争,有以为功名之地,其退也,复得所保护,有以为逋逃之薮,故士之能以武自见者,非独天性,亦形势使然也。及天下定于一尊,为人上者,无复敌国之足以劳其狼顾,前此强强相持之势,忽变为一强遇众弱,而其所最患,弱者之复起而为强耳.故前之奖之者,今则贱之,前之翼之者,今则摧之,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而天下一家,山谷海?,悉受成于天子之命吏,法网所触,欲飞靡翼,束手待司败而已。倔强者死焉,次焉者易其操。前辈死焉,后起者无以为继。
夫社会之势力,必有所承袭,而始得永续性。后起者虽欲自建树,则固于其始萌蘖之顷而牧之矣。以故强武之民,反归于劣败淘汰之数,而惟余弱种以传子孙。昔人诗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君子观此,未尝不仰天而长恸也。
然则我国苟长为战国时代,互均势终不相下,是果为国之利乎?曰,利害未可知,然大势固不许尔尔。中国之地势,为天然统一之地势,而幅员如此其辽阔,户口如此其众多,其在幼稚时代,非厚集权力于中央,无以为治,故专制必与统一为缘,不得不以一强驭群弱,势使然也。夫使境外无复他强以与我相遇,则长此终古,保守秩序,宁不足以致小康。其奈全世界物竞之大势又不许尔尔,夫是以情见势绌,而二千年来,遂以屈辱之历史,播丑于天壤。他勿具论,即如汉孝武者,岂非一世之维主耶?其对外思想,雄健沉郁,白登之耻,缯币之辱,刻未尝去怀也。膺惩之志,终身以之,而成功遂不逮赵武灵王者。武灵时代,全赵皆强,孝武时代,则强者仅孝武一人,而其余皆弱也。以全体积弱之民,而从事外竞,未有能幸者矣。孝武欲扬本族之威于域外,而又锄本族之气于域中,此所谓却行而求前也。
自兹以还,经一度枭桀之主,则武德之销磨,愈增一度。前此所谓专制者,则一人刚而万夫柔也.后此所谓专制者,则客族刚而主族柔也。以万夫之柔者,与一人之刚者抗,彼虽武甚,然固极少数,踣之犹易也。至于以主族之柔者,与客族之刚者抗,则彼固亦有多数焉,以为爪牙,始焉以我弱故,彼乃得以强加诸我,继焉以彼强故,而我之弱益不可复瘳,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引而无穷,每下愈况,以三千年前最武之民族,而奄奄极于今日,皆此之由。故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而又不得不终致憾于人事也。
今者民智程度,渐脱离天造草昧之域而时势盖一变矣。合五大洲为一大战国,而地势盖又一变矣,所未变者,人事而已。西哲有言,凡可以以人力破坏之物,必还可以以人力恢复之。夫我族之不武,其第二之天性耳,若夫最初之天性,则举今存诸族,度未有能出吾右者,此历史所明以告吾侪也。
今者爱国之士,莫不知奖厉尚武精神之为急务,虽然,孔子不云乎:我欲见诸空言,不如征之行事之博深切明。又曰:无征弗信,弗信民弗从。又曰:吾合鲁奚适矣。
今之君子大声疾呼以告共同胞曰:君其尚武,君其尚武,未之或听也,乃杂引五洲史乘,摭伟人言行,曰,某氏武,故显其国,某族武,故长其邻,岂不使万里之外,闻而奋兴耶?而披久束湿薪之大多数人,犹或曰,吾秦人而子语我以越之肥瘠也,甚者或曰,天实厚彼,赋之武德,终非吾族所能几也。
吾故今汇集我祖宗经历之事实,贻最名誉之模范于我子孙者,叙述始末,而加以论评,取日本输入通行之名词,名之曰中国之武士道,以补精神教育之一缺点云尔。
呜呼,我同胞,兴!兴!!兴!!!汝祖宗之神力,将式凭焉,以起汝于死人而肉汝白骨。而不然者,汝祖宗所造名誉之历史逮汝躬而斩也,其将何面目以相见于九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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