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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河北(黄河以北)的收成十分不好。所以不好的原因,是因为蝗虫。这些吃人的虫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袭击了整个蔚州。灵丘的人们一早起来,发现他们的县城已经变成了一座“蝗虫城”,数不尽的蝗虫布满了灵丘城里的每一个角落,城墙,房子,道路上都爬满了个头盈寸的蝗虫,远远看去仿佛整个灵丘都被染上了一层黄绿色。一大早,桓震与往日一样去醉翁亭上工,从城南到城西不足二里路,身上就附满了蝗虫,脸皮也被飞舞的虫子撞得生疼。城外的景象更加凄惨,蝗虫像黑云一般贴着田地掠过,黑云过后,地里的谷子、小麦就都只剩下了光杆,菜叶被啃噬得如同渔网一般,乡农们每人手中拿了大扫帚四处扑打,可是人哪里赶得上会飞的虫?也只是从这块地赶到那块地去罢了。绝望的农人瘫坐在地下,冲着黑压压的天空嘶声号哭。
桓震好不容易突破了蝗虫的重重封锁,逃难一般地冲进了醉翁亭。张守成却已经在那里了,一见桓震进来,愁眉苦脸地道:“阿桓,咱们这买卖算是作不下去了!”桓震吃了一惊,道:“怎地?”张守成长叹一声,道:“还不全是那该死的蝗虫!”桓震只道他是指蝗灾过后人民购买力下降,会影响酒楼的生意,当下附和了几句。张守成却连连摇头,道:“阿桓,你会错了意。”一拍桌子,道:“咱们大同府的马大老爷,道是蝗神发怒,要全府的富户捐献银两祭祀蝗神呢。”桓震愕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道:“蝗神?”张守成不悦道:“有甚么好笑!你且瞧着罢,不出三日,府谕便要到了!前两年大同蝗灾,马大老爷便是教通府的富户捐派,请几个清微道士,召了甚么雷部神将、驱蝗使者,混闹了一场。”桓震这才明白,何以乡农们只是驱赶蝗虫,却不敢捕杀,原来还有这等内情。他只觉十分好笑,强行忍住了,道:“哪里有甚么蝗神!”张守成鼻中“哼”的一声,不屑道:“那马老爷只知道斗蟋蟀罢了,蝗虫与蟋蟀长相相似,他哪里舍得杀上一个半个?”桓震奇道:“倒有这等事?”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道:“那马大老爷的官讳是甚么?”张守成,瞧了他一眼,道:“怎地你却不知么?马大老爷名唤士英,乃是贵阳人,三年前来大同做知府的。”
桓震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这个拜祭蝗虫的马大老爷,居然便是后世鼎鼎有名的蟋蟀相公马士英。这马士英玩蟋蟀确是出了名的,时人记载他为人,声色货利,日日应接不暇。羽书仓皇,犹以斗蟋蟀为戏,一时目为“蟋蟀相公”,与他那清兵临江,还命人捕虾蟆配春药的蛤蟆天子弘光皇帝倒是凑作了一对儿。随口道:“玩蟋蟀有三个境界:一称‘留意于物’,如贾似道之流,玩虫误国;二称‘以娱为赌’,以斗蟋为博利手段,这是‘贾之流毒’;三称‘寓意于物’,此为最高境界,多文人雅士所为。所谓‘听其鸣,可以忘倦;观其斗,可以怡情。’,看来咱们这位马大老爷玩蟋蟀的段数还差得很呢!”张守成连道“高见”,脸上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桓震也不去理他,瞧瞧门外,蝗虫仍是满天飞舞,看来今日是不可能有客人上门的了。其他的伙计有的赶了来,看看无生意可作,就在店中打起盹来,有的干脆并不曾来。
桓震闲得发闷,看着飞来飞去的蝗虫,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家乡闹蝗灾时小弟兄几个经常生火烧蝗来吃,心中不由得痒痒起来,回身到厨下取了一只柳筐,丢在门外,不一会儿筐内便落满了蝗虫。桓震用火钩将柳筐拖了回来,向里一望,笑道:“不错不错,又肥又大!”张守成不知他要做甚,好奇地伸过头来。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捣鼓了半晌才出来。
张守成只闻得一阵香气扑鼻,讶道:“这是甚么?”向桓震手中碗里一瞧,惊叫道:“这……这是蝗虫?”原来当时北方农民十分迷信,捕杀蝗虫固然是虫口夺食的不得已之举,若说到吃却是万万不可的,因此张守成虽然开着本地最大的酒楼,却也从来没想过蝗虫竟然也可变成菜肴。桓震笑嘻嘻的道:“张老板好聪明!我这蝗虫乃是先以酒浸,后用油炸的,味道十分之好!”说着拈了一只丢进口中,舔嘴嗒舌,作出一副天下第一美食的样子来。
张守成终于也抵抗不住香气的诱惑,伸手取了一只,迟迟疑疑的咬了一小口,嚼了一嚼,突地眼神一亮,脱口赞了一个“好”字。众伙计见状也都围拢来,你一个我一个的尝了,个个都说十分美味。桓震待众人吃毕,不慌不忙的道:“东家,咱们倘若搞一个蝗虫席,你瞧可有卖场么?”张守成一怔,没料到桓震竟是此等用意,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也不知。好在蝗虫满天都是,取之无需偿价,尽管一试好了。”忽然又摇头道:“不成,不成!那马大老爷怎么可能准咱们捕蝗虫来吃?”桓震心想这倒也真是个问题,暗自琢磨片刻,道:“此事先不忙,待我去寻蒋县主谈谈再说。”他说去便去,向张守成借了一领蓑衣,一顶斗笠,径自出了门向县衙而去。
他在县衙曾经居住过不短的时间,门房的差役也都知道他是县主好友周士昌的女婿,因此见他前来也不阻拦,任由他进了后衙。桓震问明蒋秉采正在后衙的思补斋,当下也不要人通传,自行走了过去。人尚未到,鼻中便闻到一股焦糊气味。桓震紧走几步,却见蒋秉采正蹲在思补斋前的一个小小花圃之中,花圃里烟焰炎炎,烧得十分壮观。他离着老远,便叫道:“老父母,小侄桓震求见!”连叫了几声,蒋秉采方才抬起头来,见是桓震,展颜道:“这几日正在思念世兄,不想世兄便屈尊降临。”桓震连称不敢,留神瞧他正在烧的物事,似乎便是一堆蝗虫,当下指着那火道:“不敢请问老父母,这是在做甚么?”蒋秉采手拈胡须,若有所思的道:“据东门外几个耆老说,这一场蝗灾,竟是百年一遇的!”桓震一惊,道:“那……”蒋秉采瞧着桓震,苦笑道:“可惜马大人定然不会理他是百年一遇还是千年一遇,只管祭祀蝗神就是了。”桓震奇道:“难道大同府处已有下帖了么?”蒋秉采摇了摇头,道:“那倒还不曾。只是以那马大人的为人,便是发了下帖,定然又是叫各县摊派去请道士召将了。”言语之间尽是无奈。桓震问道:“马大人何故禁止捕蝗?倘若因此年成有歉,民不聊生,难道他便不怕干碍自己前程么?”蒋秉采犹疑道:“这本县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有蝗神保佑马大人不成?”
桓震自然不信他这鬼神之说,试探着问道:“难道这满天蝗虫,便一只也捕不得么?”蒋秉采叹道:“难啊!便是马大人不下禁令,要捕杀这许多蝗虫,也是如登青天。”桓震追问道:“何故如此?”蒋秉采也不嫌他烦,慢慢的道:“蝗虫有翅,我在此处驱赶捕杀,它自会飞往别处。本县乃是灵丘的县令,若到了广灵、广昌地界,便不能率领乡民越界捕杀。两年前那次蝗灾,马大人下令不准捕杀,我等只得将蝗虫赶走了事。哪知赶出了灵丘县境,便飞入了广灵、广昌。本县也就给两县的县令合起来参了,说是本县‘御蝗不善,以邻为壑’,哈,哈哈!”桓震哑口无言,记得以前读郭子章《谐语》时曾经看过其中有这么个笑话:
钱穆甫为如皋县县令。有一年天旱,蝗虫为害,而与如皋相邻的泰兴县县令却欺骗上司,说:“本县境内无蝗虫。”不久,蝗灾大起,上司责怪下来,泰兴县令无话辩解,只好说:“我们县本来没有蝗虫,都是从如皋县飞来的。”并发文书让如皋县加紧捕捉蝗虫,勿使邻县受害。钱穆甫接到文书后,在下面写了几句话,又将文书发回泰兴。那几句话是:“蝗虫本是天灾,并非县令无才。既从敝处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桓震一直以为这是个纯粹的冷笑话,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有这种官吏。一时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想自己那蝗虫宴的伟大计划,多半也就是泡汤了,连带想到白白丢了一次加薪水的良机,心中不由得把那马士英恨了千回万回。蒋秉采道:“本县在此烧火生烟,却是要试试看能否用烟将蝗虫熏走。否则单靠人力驱赶,恐怕今年要颗粒无收了。”桓震点了点头,道:“小侄倒有一个法子,既不杀死蝗虫,又能叫其飞走。只是如此治标不治本,又有何益?”蒋秉采喜道:“世兄有甚么良策,快快说来,哪怕力有未逮,总有大伙儿一起参详,即使治标不治本,总也好过打醮禳解。”桓震冷笑道:“大人可召集全县富户,勒令限期筹款,在县衙之旁建一所蝗神庙,供奉刘猛将军,庙成之日令百姓齐集叩拜,有祝词曰‘蝗虫爷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众生苦劳了大半年,衣未暖身食未饱,光头赤足背太阳,汗下如珠爷应晓,青黄不接禾伤尽,大秋无收如何好,蝗虫爷,行行好,莫把谷子都吃了。蝗虫爷,行行善,莫把庄稼太看贱’,如此则蝗虫自然飞走,只是一旦人心不诚,难免又再飞回,故云治标不治本也。”
蒋秉采闻言,怔得一怔,登时面色铁青,团团兜了两个圈子,突然伸足猛踢火堆,踢得火星四溅,怒道:“世兄何必如此言语相嘲?本县拼得这一顶乌纱、全副身家性命不要,向皇上上书便了!”桓震见他如此激动,心里却也有些暗暗后悔,连忙一躬到地,连称“恕罪”,道:“小侄并非存心冒犯,只是眼见蝗虫肆虐,民不聊生,一时急切,冒犯了大人。”蒋秉采叹道:“本县心中焉得不急?只是官小力薄,实在无能为力啊!也罢,有道是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本县虽也是两榜出身,可没把自己的前程看得比百姓的性命还重。今日本县便起草奏折。”
桓震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想起自己从前看过的关于熹宗唯好木工、不理朝政的事情来,道:“当今万岁只是好作木工,大人的奏折即便送到了京中,也是落在魏忠贤那帮人手中。他们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只是计较大人能给他们送多少好处罢了。大人自量可有多少身家去打通关节?”蒋秉采大惊失色,左右看了一看,见周围并无一人,这才定下神来,道:“世兄,你好大的胆子!九千岁耳目遍布天下,你这般说话,敢是不想活了么!”桓震也是一惊,没想到魏忠贤的恐怖统治竟然如此严密,这还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首次听说政治的残酷,一时间怔在那里,不知该说甚么了。蒋秉采看了他一眼,道:“本县与丕明相交廿载,深信他识人之能。丕明既然招你为婿,料必有过人之处。以本县看来,世兄才气纵横,日后不可限量,但目前还须善自珍重,切莫自寻烦恼啊。”桓震诺诺答应。
蒋秉采道:“也罢,事已至此,也只能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了。本县这便召集百姓赶蝗,至多不过又像上次那般,被人参一个‘御蝗不善,以邻为壑’。”桓震道:“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大人。”蒋秉采不知他要问甚么,顺口道:“请说。”桓震问道:“不知从大同府到灵丘的下帖,要从哪一条驿道来?”蒋秉采一愣,反问道:“世兄问这做甚么?难道想半途截留公文不成?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一连说了四五个“不可”,只是摇头。桓震笑道:“大人放心,小侄并无截留公文之意,只是想教那公文耽搁些时日罢了。”蒋秉采更加摸不着头脑,只是追根刨底的问个不了。桓震无法,只得将自己所想细细对他说了,蒋秉采一听之下,鼓掌称绝,当下将西北枪峰岭驿站的位置指点与他。当下桓震便嘱咐蒋秉采在这几日之间该当如何如何,又托他照看周氏祖孙。两人计议已毕,桓震便回醉翁亭去告了个假,张守成眼见店中没有生意,准得甚是爽快。
那枪峰岭位在灵丘西北,距离灵丘约莫有三四百里,与恒山却是一脉相延。岭下有枪峰驿,是从大同府到灵丘中间的必经之路。桓震向蒋秉采借了两匹快马,一路上不断换马狂奔,到天色傍黑时分,两匹马都是累得口吐白沫,桓震也几乎坐不稳马鞍了。临行蒋秉采曾嘱咐他说大同境内盗贼多发,要他千万莫走夜路,看来日落之前左右是不可能赶到的了,只有寻个宿头,暂且住下再说。又向前走了一程,路上渐有行人,桓震拦住一个问了路径,这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的竟然走差了路,原本是要往灵丘西北偏西的枪峰岭去,不知怎地竟走到了西北偏北、广灵县西南的林关口来。他心中大大恼火,只想打自己两个耳光。可是路已走错,急也无用,只得暂且去林关口过了今夜,明日加倍赶路便了。
距离这里最近的村庄,是广灵县南二十里的洗马庄。是时天色已黑,城门关闭,桓震不能入城,只好赶到洗马庄暂歇。这村庄甚小,拢共不过十几户人家,最大的店铺便是村头的一个茶汤摊子,更不用想甚么客栈了。桓震入村之时,家家都已闭户睡觉,敲开了几户的家门,主人家见他一人双马,满面风尘,都是不敢收留。他从村南到村北逐家敲将过来,吃了十几遍闭门羹之后,心中渐渐烦躁不已。眼看已是最后一户人家,心中抱了万一的希望,走上前去啪啪扣门。扣了半晌,才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跟着房门吱呀一响,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蓬头妇人探出头来,好不耐烦的道:“这是甚人,三更半夜敲打寡妇之门?”桓震暗叫不好,单身男子敲寡妇门,这可是大大的忌讳,连忙没口子的道歉,正要退下,猛然听得房内“咕咚”一声,似乎甚么沉重的东西倒在了地下。桓震心中生疑,脚下便停了步子。那寡妇见他不走,把脚一跺,挤出两点泪来,撒泼道:“好个男子汉!欺负俺寡居人家,要来行那不轨之事么?”桓震见此人无可理喻,也懒得管她的闲事,一转身,牵马便走。不料一步尚未迈出,却听得屋中大叫一声“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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