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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建眼看伯父同父亲打将起来,不由得大为惊惶,莽古尔泰的武勇尽人皆知,虽然这么说话有些不敬,可是凭父亲阿巴泰的身手,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敌不过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却又慑于莽古尔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动。一时间身子犹如钉在了马鞍之上,动弹不得。
两人马头相错,双刀互砍,阿巴泰给震得虎口发麻,握不住刀,莽古尔泰仗势进逼,又是一刀兜头斩来。阿巴泰大惧,心道这疯子竟当真同自己搏起命来,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马鞍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贝勒,你杀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责罚么?”
莽古尔泰一怔,闷哼一声,这一刀便悬在空中,砍不下去。虽说自打北京城下败与袁崇焕,阿巴泰便变做了皇太极的一条狗,可是说到头来,他究竟也不曾与自己当面作对。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动起手来,此刻稍稍冷静,便知倘若当真砍杀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极自从登位以来,便将自己视作眼中之钉,时时不忘抓自己的小辫子。阿巴泰虽是自己同父兄弟,却向来给莽古尔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无足轻重,倘若因此给皇太极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划不来了。
皇太极的性子手段,与父亲努尔哈赤真是一般无二,想当年叔叔舒尔哈齐,自少年时便从先汗东征西讨,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立下赫赫功劳。可是后来却给先汗削夺兵权,幽禁至死。莽古尔泰虽是努尔哈赤亲生儿子,可是自幼便对能征惯战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尔哈齐给幽禁了之后,也曾偷偷探过他几回。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骁将,变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满五十已经是白发苍苍,忍不住替他悲伤感叹。现如今皇太极继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舒尔哈齐当年的下场行去,教他怎么能不恐惧?放着元凶罪魁不能动一根寒毛,却在这里与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尔泰自己也觉得十分无味。
尚建却是十分乖觉,眼见伯父悬刀不落,连忙上前挡在父亲马前,代父亲赔起不是来。莽古尔泰本就不欲继续闹将下去,见对方先低了头,虽是儿子代为赔礼,那与阿巴泰亲自求饶也没甚分别。当下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阿巴泰也知不论皇太极还是莽古尔泰,都不是自己开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骂,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贝勒可有甚么打算?”
这一问倒真将莽古尔泰给问住了,来时大汗的将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军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备,瞧那日的火炮,大约是蓟州的辽兵不知何时偷偷赶了来驻守。凭自己手中这不足一万人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伤亡惨重。正蓝旗元气大伤,正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他莽古尔泰不是傻子,决然不作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乡,去受那范文程的奚落,莽古尔泰更是宁死不愿。此时此刻,他只想有甚么法子,能立下一个大大军功,哪怕没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后也有本钱见皇太极,更不必给汉人耻笑。通州既有辽兵屯驻,东向之路便给封死。南边早已给打了下来,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转而向西,攻打京师。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黄的汉人谗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经将破,竟然撤围而去,弄得如此大功亏于一篑,他莽古尔泰想要第一个登上北京城头的心愿也没能实现。现下黄杰已经给发现了是内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缓兵之计了。可是大汗仍旧不知醒悟,反听了宁完我的胡说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丢尽了女真人的脸,他莽古尔泰可不是这种窝囊废。辽兵既然以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轻出。此时倘若轻骑奔袭京师,满桂已经死了,北京城里哪还有一员大将,能抵挡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尔泰?倘若拿下了明京,岂但风头盖过了皇太极,那范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无地自容。
莽古尔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崇祯缚于马前,耀武扬威地跑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么,在旁唤了两声,莽古尔泰这才回神,扬鞭指着东南方向,大声道:“三军听者,咱们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变成奴隶,女子变成妾侍!”
阿巴泰大惊失色,料不到他居然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师,当下出言相劝,力陈利害。莽古尔泰只是听不进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来,劈头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现下便滚了回去,向皇太极曳尾求饶!”阿巴泰给他言语一激,长久以来给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涨红了脸,大声道:“阿巴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凭三贝勒吩咐罢了!”尚建只觉不妥,可是父亲与伯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谏。于是大军急行,直奔京师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北京城经历了几番慌乱,终于渐渐的回复正常。先前以为鞑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将他们生吃活剥的人们,见到虏兵撤围而去,都以为此难已过,于是上起诸部大员,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扬扬自得起来,只说天朝威仪震赫,鞑子兵临城下,不战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齐天,一时间上贺表歌功颂德者络绎不绝。
崇祯皇帝原本战战兢兢,只恐皇太极卷土重来,可是一等两等,虏兵始终不曾再次围城,倒是达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来和书,言辞一次比一次谦恭有礼,昨天刚刚送到的第三封书信之中,甚至说甚么小国起兵只为官吏欺压,恳请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猎放鹰,便是快乐之处。崇祯瞧了这等胸无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声大笑。前些天郁积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惧,也都随着一扫而空。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朱由检也依然是一个中兴的英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虏兵围城正急时候那个惶急欲逃的崇祯,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
心中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来,立时便想到前些天那几个捋虎须的逆臣来。挟虏悖逆的袁崇焕自不必言,还有他那几个部下:桓震、祖大寿、何可纲,竟也学着袁崇焕的样儿与自己叫起板来,当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该是到了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镇抚司大牢之中,袁崇焕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拖着镣铐挪动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间牢房,虽然实际上瞧不见甚么人,心中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寻他说话,只听得铁铐叩叩叩响了三声,那人低低唤道:“袁军门,可醒着么?”袁崇焕答道:“并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么?”
隔壁的囚犯,便是礼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寿等人给崇祯罢职,傅山立时上表劝谏,替桓震辩护。崇祯大怒,连带将他也下了狱,与袁崇焕、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职低,虽然平时朝中人脉尚好,可是当此关头,并无一个胆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赌替他说话的。傅山入狱之后,仍是每日作表上书,狱卒哪里肯替他传递?只敷衍一番,拿出去丢在茅厕了事。
傅山苦笑道:“还有甚么好想,只盼鞑子速速退去,国家太平,也就是了。”袁崇焕叹道:“鞑子兵退之日,就是你我断头之时。”傅山惊道:“甚么?”袁崇焕微觉不对,奇道:“你与桓总兵是八拜之交,难不成他没对你说?”傅山不明所以,顺口反问道:“说甚么?”
袁崇焕一怔,旋即想到桓震显然不曾将一切来龙去脉告诉给傅山知道。他们既有兄弟之义,何以却要苦苦隐瞒?想了又想,只觉其中必有道理在,一时虽想不出,却打从心里愿意相信桓震,当下摇头道:“没甚么,只是当日曾得桓总兵劝告,说陛下不容于我,早晚必加屠戮,可是战事未息,还要仗辽兵退虏,所以一时未必会取我性命。”
傅山惊道:“陛下他……”他自入狱以来,这些时日同袁崇焕相处下来,早知他并非通敌叛主之人。但崇祯在他心目之中也是一代英主,所以忠奸不分,只是听了小人唆摆,只要有几个忠心臣子死谏,必定会回心转意,再度重用袁崇焕。现下听袁崇焕言道,桓震竟曾对他说过这等话,瞧这字里行间意思,分明是将陛下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看待,不由得叫他大吃一惊。
袁崇焕虽瞧不见傅山神色,从语声之中却也感觉到他是十分惊讶困惑。其实当日自己初闻此事,又何尝不是与傅山一般的反应?时至今日,随着事态发展,桓震预言之事一一应验,也叫他不得不相信,一向以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愿意性命相报的崇祯皇帝,竟然只不过是一个文过饰非的好面子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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