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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正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问安武公主是否会说话算话,沉默的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金吾卫很快就带着被五花八绑堵着嘴的平氏回来,按照纪新雪的示意将平氏丢在姚正身边。

这是纪新雪离开商洛后第一次看到平氏。

上次在平府见到平氏时,平氏还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还没到半个月的时间,苍老速度竟然比当初吃了德康长公主毒药的钟淑妃还快。

姚正怔怔的望着平氏,麻木空洞的眼中逐渐浮现心痛,“珍娘,是我连累了你和宝儿。”

平氏疯狂摇头,脸上皆是惶恐,挣扎的想要转过身背对姚正。

姚正见到平氏的反应,始终提在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珍娘如此倾心相待。

珍娘都没嫌弃他永远陷入泥潭还连累身边的人,他又怎么会嫌弃珍娘的容貌?

想到此处,姚正脸上的动容更加真切,语气甚至隐带哽咽,“珍娘。”

纪新雪忽然觉得有些辣眼睛,拿起惊堂木敲在案台上,“将平氏带下去。”

金吾卫拖着平氏离开后,纪新雪第四次问道,“姚正,你可知罪?”

姚正闭眼平息了下情绪,语气十分平静,“臣知罪。”

纪新雪翻开旁边堆积的文书,依次询问丰阳县令对姚正指认的罪名,“你是如何陷害上任丰阳县令贪吞税款?”

姚正沉默了一会,苦笑道,“时间太久,臣记不清了。”

纪新雪也不生气,他换了个问法,“你还记得有关于上任丰阳县令的什么事?

“他女儿很漂亮,虽然充作死奴被卖到江南,但直到现在都活着。”姚正以惊叹的语气道。

纪新雪脸上的表情忽然僵硬。

畜生!

虞珩敏感的察觉到纪新雪的不快,忽然开口,“去打平氏十巴掌。”

姚正死死盯着无声对虞珩行礼后,准备离开的金吾卫,语速忽然加快,“他女儿正在袁州宜春明月楼做花魁,人称寒月甜。”

虞珩冷笑,“打的轻些,莫要掉牙。”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姚正就再次开口,语速前所未有的快,“当初陷害他的人不是我而是司马,因为他手段凌厉的处置了些江南商人,那些江南商人都是司马的钱袋子,如今司马已经高升为金州刺史。”

虞珩在姚正企盼的目光中再度开口,“无需金吾卫亲自动手,去将陈氏带来,让陈氏打这十巴掌。”

正用炭条将姚正话中有用的信息都记载下来的纪新雪,在心中悄悄为虞珩竖起大拇指。

可以,七寸抓的很准。

纪新雪和虞珩几乎与姚正耗了整天的功夫,除了没问出来长安中是谁在位山南东道的官员们行方便之外,得到了他们所有想要的线索。

所谓人过留影、雁过留痕,只要将山南东道官员与江南商人之间的利益网尽数挖出来,自然能顺藤摸瓜的找到长安的人。

如今急的人不该是他们,该是长安的恶首。

“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公主和郡王也信守承诺。”因为说太多话,已经嗓子沙哑的姚正目光幽幽的盯着纪新雪和虞珩。

就冲着姚正这句话,纪新雪的心思就产生了动摇。

他不想信守承诺,姚正不配。

如姚正这样的人,就该尝尝被别人戏耍的滋味。

可是他很好奇姚正知道平珍是用假身份接近他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虞珩察觉到纪新雪的犹豫,替纪新雪做出决定,对身侧的金吾卫道,“将平氏带来,堵着嘴不许她开口,再端两盘好克化的糕点和两盏温水。”

他早膳吃得多尚且不饿,阿雪却没吃几口。

因为姚正的‘不懈努力’,平氏直到最后也没挨巴那十个巴掌,然而只是过去短短四个时辰的时间而已,本就神态萎靡的平氏脸色越发难看,像是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甚至还不如姚正有精神。

“珍娘?”姚正眼中满是痛惜,迫不及待的从地上爬起来。

纪新雪饮了口温水,发出满足的叹息声,笑着看向如同牛郎织女似的被金吾卫隔在两边的姚正和平氏。

“姚正,看在你积极招供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姚正已经在想要靠近平氏却被金吾卫拦住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他疯狂摇头,语气中满是哀求,“我只想与她好好的说会话。”

“哦。”纪新雪点了点头,故作困惑的道,“可是我只是通知你,本公主要告诉你个秘密,没有问你想不想听。”

正捧着茶盏小口饮茶的虞珩抬眼看向纪新雪,将纪新雪骄矜的面容尽收眼底,像是只持美行凶的漂亮小猫。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纪新雪以‘本公主’自称。

怪不得以清河郡王妃的尊贵都要称呼狸奴为‘猫主子’,整日费尽心机的讨好狸奴,只为了能在‘猫主子’持美行凶的时候掐一下猫主子的脸不被挠。

他也好想掐不,他舍不得,能摸摸阿雪的脸就好。

虞珩忍不住合拢拇指和食指,想象如果他此时正在摸纪新雪的脸会是什么触感,他脑海中却猝不及防的浮现昨日梦中的画面,手指间仿佛又感觉到长腿紧实滑腻的触感。

眼角余光看到虞珩突然一口闷尽茶盏中的温水,纪新雪诧异的转过头,“凤郎?”

他记得虞珩极不喜欢喝温水,每次都要小口慢慢喝。

虞珩轻咳一声,言简意赅的道,“渴。”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点头,吩咐金吾卫再去取水来,然后将手边剩下的半盏温水换了一面推到虞珩面前,“你要是着急先喝这个。”

县衙的水都要现烧,一时半会可能找不到凉开水。

纪新雪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堂下的姚正和平氏身上,将平氏对姚正的隐瞒尽数告诉姚正。

平氏出现在姚正面前的时候称自己是关内道某城的孤女,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母亲改嫁,从小与爷爷奶奶继和大伯伯娘共同生活,爷爷奶奶去世后,大伯和伯娘要将她卖给五十多岁的老鳏夫,为了让她听话,不惜对她拳脚相加,甚至将她关入柴房中,每日只肯给半张菜饼。

好在邻居家的婶娘心善,不忍心看她被逼死,趁着与她大伯家只隔着两条街的人家走火的时候偷偷放走了她。

她跑到城外后昏倒被商队所救,凭着流利的关内方言和打听消息时的机灵劲,得到商队的收留和庇护,随着商队南下。

实际上平氏的出身却与她说的话没有哪怕一个字的关系。

平氏是突厥和汉人所生的孩子,她母亲对她很好,外祖父在当地也小有声望,再加上她与汉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的童年比与她相同身份的人好过许多,几乎与普通的汉人孩子没有区别。

所以在纪新雪派金吾卫顺着平氏透露的种种消息,去关内道查平氏的来历之前,平氏家乡的人都没办法肯定当年纵火案的凶手是她。

平氏十五岁那年,平氏外祖父家中忽然燃起大火,平氏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一家、母亲和继父、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全都死在大火中,唯独找不到平氏的尸体。

官府在后续的调查中在被烧毁的宅子中找到撞迷药的瓷瓶,加上有人说曾在大火发生的时候看到平氏满眼泪水的出城,平氏家乡的人才会怀疑是平氏故意害死全家。

在平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无法审问的情况下,平氏家乡的人始终都想不到平氏害死全家的原因,这桩惨案就始终没有定论。

根据金吾卫查到的消息,平氏下次出现已经是两年后,已经十七岁的她声称自己十五岁,在河东道与姚正相遇,然后成为姚正的外室。

纪新雪慢条斯理的将平氏真正的十五年经历告诉姚正,好心提醒神情逐渐呆滞的姚正,“废宅中留下的蒙汗药药力极强,乃是禁药。你猜她是如何拿到这种药,又是如何在官府的追捕下改头换面出现在你面前?”

“不。”姚正摇头,像忽然失去全身力气似的委顿在地上,“公主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仍旧被金吾卫提着的平氏疯狂摇头,泪水顺着下颔线如浊雨般滴落,她想要回答姚正的话却被金吾卫堵着嘴,既没有办法挣脱金吾卫提着她领子的手,也没办法让姚正抬头看她。

纪新雪精准的在姚正胸口补上最后一刀,“平氏本就有心人安排到你身边的人,你与她相识十多年,扪心自问,到底是你影响她多还是她影响你多?”

姚正早年明明是与安业县令相同,穷凶极恶的贪婪,认识平氏后才逐渐变成如今这般行事滴水不漏的风格。

令人窒息的沉默逐渐蔓延,纪新雪逐渐失去看哑剧的心情,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到糕点上,惊讶的发现虞珩仍旧在捧着茶盏小口喝水。

看样子似乎是他刚才用的茶盏,但桌案的右上角已经多了个水壶,纪新雪将手背贴在水壶外壁的时候,分明觉得水壶中的水比之前的温水凉很多。

虞珩怎么不倒点新水喝。

到底是渴,还是不渴?

因为虞珩沉迷喝水不可自拔,两盘糕点几乎都进了纪新雪的肚子。

纪新雪拿着最后一块糕点送到虞珩嘴边,忍着心虚道,“我吃了第一块,你吃最后一块,就算我们两个一人一半。”

双眼空茫的虞珩骤然回神,他没听清纪新雪刚才对他说了什么却在第一时间感觉到手中茶盏的重量不对,连忙将茶盏放在距离纪新雪最远的地方,感觉到嘴边有东西的时候下意识的张开嘴。

虽然只是两个部位分别做两个不同的动作,虞珩却有要在瞬间做七八件事的紧迫感,因此动作格外焦急,茶盏放在桌案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嘴接糕点的时候也下意识低头,连同纪新雪的手指也顺便叼住。

纪新雪‘咦’了一声,连忙抽回手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回府!”

竟然将虞珩饿成这样难道虞珩是看他吃糕点吃的太香,不忍心与他抢,所以才捧着半杯水喝到现在?

虞珩昂着头叼着糕点,表情呆滞的望着纪新雪,模样怎么看怎么傻,连万事不关心的金吾卫都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虞珩身上。

纪新雪抓紧时间将他和虞珩努力整天的效果整齐的放入箱子中,手掌轻快的拍在虞珩肩上,“走。”

可怜的孩子,都饿傻了。

而且虞珩不知道昨晚还是今早还相火妄动,肯定更容易饿。

回府就让小厨房上晚膳,都做些大补的好东西。

虞珩激烈跳动的心逐渐缓和,仿佛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四肢也逐渐恢复知觉,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纪新雪没有因为他的失礼生气。

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虞珩心中同时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接过纪新雪手中捧着的东西走在纪新雪前面,怕纪新雪走在他前面,可能会在突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复杂。

经过如同雕塑般垂着头的姚正身边时,虞珩和纪新雪默契的停下脚步。

纪新雪抬脚在姚正的小腿上踢了下,“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在长安为你们隐瞒消息的人,我会给你长孙条活路。”

姚正紧紧咬着牙关抬起头,瞪着通红的双眼与纪新雪对视,仿佛要以目光将纪新雪吞噬。

纪新雪不仅没有畏惧,甚至有些不耐烦,“你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思考,易湖,报数。”

名为易湖的金吾卫腔圆字正的开口,“一、二、三”

虞珩眼角余光看到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平氏,突然又开始疯狂挣扎,理智立刻回归正处混沌的大脑。

他退后半步,侧身对正提着平氏的金吾卫做了个口型。

‘让她说话’

报数的金吾卫数到十二的时候,沉默的大殿内突然响起平氏凄厉的声音,“不!不能说!正郎唔唔唔!”

金吾卫又看到郡王做口型让他‘堵嘴’,任劳任怨的将布团塞回平氏嘴里。

姚正转头看向平氏,眼中的红丝几乎彻底覆盖瞳孔之外的地方。

平氏疯狂的摇头,仅仅是目光就能在在场的人感受到她的哀求和绝望。

不能说!

姚正说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管她的大宝和小宝。

否则哪怕大宝、小宝被姚正连累的到下狱、流放,只要不是斩首,都会有人救大宝、小宝离开,给大宝和小宝富贵平安的后半生。

随着金吾卫数‘五十’的尾音彻底落下,纪新雪抬手挡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我会让人将你的选择告诉陈氏和你的长孙。”

说罢,纪新雪转身就走,脚步没有哪怕半分迟疑。

“等等!”姚正在纪新雪即将走入夕阳余晖的时候嘶吼着开口,说不出是厌恶还是不忍的移开与平氏对视的目光,语气满是疲惫和嘲讽,“我说,是司空。”

背对着姚正的纪新雪和虞珩转头对视,眉宇间浮现一模一样的激动。

姚正果然知道长安的恶首是谁,只是不说而已。

虽然姚正不说,他们也早晚能查到正确的人头上,但姚正说了,他们就能节省至少半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能最大程度的将‘商州案’引发的动荡尽数圈在山南东道内。

纪新雪强忍着激动嘲讽道,“随便说个人糊弄我?”

为了不被姚正看出破绽,纪新雪甚至没敢回头,垂在身侧的手自然而然的与近在咫尺的手紧紧交握,两人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以疼痛平息激动。

“我有证据。”姚正忽然发出声嘲笑,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的什么人,哑着嗓子道,“商洛青石巷有户姓王的人家,只要有人带着正好八钱银子和四斤四两的羊肉去拜访,说要带走刘伯父的牌位,王姓人家就会给来人一块桐木牌匾,那里有司空写给上任商州刺史的亲笔信。”

纪新雪缓缓吐出积攒已久的压力。

上任商州刺史,如果他没有记错,上任商州刺史已经在焱光朝的时候就被调去江南,如今正任乐平府府尹。

姚正这种人轻易不会被突破心防,一旦有人攻破他心中的城墙后却能轻易而举的将姚正掏空。

纪新雪和虞珩稳定情绪后,又在专门审问犯人的大堂中逗留了半个时辰,从姚正口中问出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不仅长安的司空和正任乐平府府尹的前商州刺史也在‘商州案’的利益网中,与山南东道相邻的山南西道和河东道中也有不少官员参与其中。

好在姚正提起山南东道之外的官员时,官品最高的人不过是县令,情况远不如山南东道严重。

审问姚正的过程圆满结束。

纪新雪高兴之下,给了姚正个恩典,他命人将姚正和平氏关到同处不相邻的牢房中,防止有人情绪激动,在金吾卫有反应前杀了对方。

回到公主府,纪新雪立刻报一大串菜单,让晴云去小厨房点菜。

如果纪新雪只点一、两道大补的菜,虞珩也许不会察觉到不对劲或者察觉到不对劲也不会吭声。但纪新雪心疼虞珩,报了十道菜,其中九道菜都是大补之物。只有一盘胡瓜拌胡萝卜,在千篇一律的菜色中,色彩鲜艳的让人心慌。

虞珩心慌之下顶着透红的耳朵,以让纪新雪目瞪口呆的速度吃光胡瓜拌胡萝卜,其余菜色一口都没动,放下筷子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唉?”纪新雪对着虞珩的背影挥手,“我的腿”自己上药就行,不用担心。

纪新雪的话还没说完,原本只是疾走的虞珩忽然变成小跑,眨眼的功夫就彻底消失在纪新雪的视线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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