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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新雪按捺住奉旨花钱的激动,让虞珩先列份采买的清单。

他亲自拿着长平帝召宣威郡主回长安的亲笔信去拜访宣威郡主,顺便与宣威郡主告别。

帝王有召,不得拖延。即使这封信远没有长平帝当初召钟戡回长安的信用词急切,宣威郡主也要立刻动身,最晚明日就要出发。

纪新雪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的破锣嗓音,仍旧用纸笔与宣威郡主交流。先是表达对宣威郡主即将离开的不舍,然后托宣威郡主回到长安后替他看望钟淑妃,将他的近况告诉钟淑妃,免得钟淑妃为他担心。

宣威郡主的目光在‘阿娘’二字上停留良久,不得不在纪新雪满含期待的注视下有所回应。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安武公主。

比如安武公主知不知道钟淑妃当年隐瞒他的性别是大罪。

然而看到安武公主眼中纯粹的不舍和毫无阴霾的期待,宣威郡主又觉得问不出口。她沉默的点头,“我会去看望淑妃娘娘。”

纪新雪稍显圆润的凤眼立刻变成弯月的形状,他又写下行字。

‘请阿姐挑些高兴的事告诉阿娘,让她知道我很好,不要与她说让我狼狈的事。’

写完这句话,纪新雪没有如之前那般立刻转头看向宣威郡主。

他盯着这行字思索半晌,悬空的笔尖凝聚的墨水砸在空白处,留下仿佛点缀的墨色小花。

纪新雪在墨色小花旁一笔一划的写道,‘我为性别苦恼的事不要告诉阿娘,免得她为我担心。’

凝滞的笔锋陡然加快。

‘我遭人暗算喝解毒汤的事也不要告诉阿娘,’

‘千万别告诉她,我因为哭的太狠几日说不出话。’

覆盖大半张桌面的白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全都是纪新雪在嘱咐宣威郡主不要对钟淑妃报忧。

宣威郡主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试探下纪新雪,对钟淑妃隐瞒他性别的事有什么看法。

随着白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且每句话都离不开‘阿娘’,宣威郡主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她在纪新雪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个苦涩的笑容,眼中皆是自嘲。

安武公主与钟淑妃相依为命七年,感情怎么可能不亲厚?

纪新雪想了想,觉得他完全不嘱咐宣威郡主替他问候别人似乎有点奇怪,便抽出张偏小的白纸平铺在墨痕已经干涸的地方。又依次嘱咐宣威郡主替他问候长平帝、苏太后、纪璟屿、纪敏嫣、清河郡王府的人明明还有很多人都没提到,就再也找不到能下笔的地方。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好意思麻烦宣威郡主更多。

宣威郡主心不在焉的应下纪新雪托她去看望的人,送走纪新雪后独自回到桌边,怔怔的望着两张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发呆。

侍女轻手轻脚的走到宣威郡主身边,“郡主,早些休息,明日要起早赶路。”

宣威郡主猛地回过神,“什么时辰了?”

“只差一刻就是子时。”侍女眼中的担忧更浓。

宣威郡主转头望着映在帐篷上的深色,又发了会呆才点头,“等会就睡,磨墨。”

她抽出空白的纸,记下纪新雪写在两张纸上的所有人名。等墨痕彻底干涸,小心翼翼的将其折叠成手指大小,放入腰间的荷包。

翌日天还蒙蒙亮,宣威郡主已经骑在高头大马上准备回京。

纪新雪特意在头日嘱咐站岗的金吾卫一定要提前叫醒他,拉着虞珩来为宣威郡主送行。

虞珩与纪新雪并排而立,替纪新雪开口,“阿姐,请多珍重。”

宣威郡主点了点头,“我先行一步,来自在长安为公主和郡王接风。”

希望那个时候,她还有为他们接风的资格。

望着宣威郡主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纪新雪眼中的不舍逐渐变成复杂,他低声对身边的人道,“要不你再让人找些图册,送给宣威阿姐?”

纪新雪不认为长平帝想要同时保全他和莫岣,让宣威郡主陷入挣扎是错。但就像宣威郡主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也会对他有怜悯,他同样不忍见宣威郡主从张扬明媚变得沉郁多思。

虞珩点了点头,安慰道,“她的痛苦并非来源于你。”

纪新雪勾起嘴角,率先转身往帐篷处走,“你放心,我不会钻牛角尖。”

宣威郡主的痛苦来源于她锦衣玉食、嚣张肆意的二十多年。

莫岣通过做焱光帝的走狗给宣威郡主从前的生活,宣威郡主也要承担莫岣给焱光帝做走狗的恶果。

她应该庆幸,长平帝对莫岣的重视并非表面做个样子,否则她连痛苦纠结的机会都不会有。

送走宣威郡主,只剩下用从安业银矿开采出的白银去江南采买的任务。

纪新雪和虞珩用过早膳,在营地内走了大半圈,消食的同时也算是随机查看营地内的纪律。

不得不说郭云奇虽然在打仗方面怂的令人发指,明明早就知道不必与江南短兵相接,仍旧会因为去小小安乡城叫阵,慌张的手足无措。但他带兵的本事无可挑剔。

算算日子,自从在江南的地界驻扎,将士们只在头一日去安乡城外叫阵,已经有十多日的时间,无所事事的待在营地。

在这种情况下,将士们非但没有士气萎靡,反而摆脱当初去安乡城外叫阵时的紧张,比刚到江南的时候更坚定从容。

纪新雪保持了整个早上的好心情,截止于看到虞珩昨日所列的‘江南采买清单’。

安业银矿迄今为止已经开采出八十五万两白银,全部都存放在安业公主府中,由金吾卫亲自把守。

八十五万两白银看上去好像不多,毕竟当初在商州抄家的时候,随便找个县令,府邸中的财产折算都有大几十两银子,原商州刺史更是隐藏赃款超过百万两白银。

但商州官员府中的白银都是他们用几年、甚至十几年积累的结果,安业银矿却仅仅开采两个多月。

再过几个月,安业银矿彻底稳定下来,预估每月采银可有五十五万两到六十万两,有望成为虞朝境内产银子最多的银矿。

“凤郎。”纪新雪将虞珩所列的‘江南采买清单’扣在桌上,尽量以平和的语气开口,“你有没有想过,阿耶为什么要让我们用安业银矿的银子在江南大肆采买?”

虞珩眨了眨眼睛,聪明的没有开口。

难道不是因为看他和阿雪最近办差辛苦,所以才奖励他们?

某个瞬间,纪新雪觉得他在虞珩的凤眼中看到愚蠢的光芒,然而等他定神去看的时候,虞珩的凤眼中却只有无辜。

纪新雪眼中浮现狐疑,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虞珩避无可避,只能尽量找不会出错的回答,满脸严肃的道,“我在思考。”

“你列单子的时候没思考!”纪新雪立刻抓住重点。

虞珩轻咳一声,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昨日有从马煜处突然送来的文书,这份单子是公主府属官所列。”

纪新雪冷笑,他才不信公主府属官能做出划出八十五万两银子中的五十万两银子准备买头面、首饰、布料,另外的三十五万两银子准备买玩器的事。

算了,错不在虞珩,错的是让虞珩列采买单子的人!

纪新雪将扣在桌面上的采买单子扔进火盆,抽出张宣纸摆放在他和虞珩面前,耐心的对虞珩解释,“安业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原本应该立刻送回长安,充盈国库。阿耶觉得从山南东道抄家所得的银子已经足够国库运转,暂时不想动这些银子,才会将这些银子始终留在安业。”

虞珩点头,如果不是有长平帝的圣旨,阿雪没及时将安业银矿的银子送回长安,早就被长安朝臣的弹劾奏折埋了。

“阿耶打算在两个月内正式下旨,彻底封锁江南通往外地的所有路口。不许江南商队外出,也不许外地商队进入江南,是想在不大动干戈的情况下,彻底隔断江南掠夺其他地方财富的利益网。”

纪新雪怕向来对银钱缺乏敏感的虞珩听不懂他的话,特意用木炭在白纸上画出江南和周边地区的简图。

据他了解,目前江南最挣钱的买卖是‘千金难求’的好绫罗和‘一两糖霜一两金’的糖霜。

绫罗是有蚕丝制作,糖霜是由甘蔗制作。

相比绫罗和糖霜,蚕丝和甘蔗的价格却低的令人难以置信。

江南商人长年将价值高昂的绫罗、糖霜和其他经过江南地区先进的方式制造出的各种成品带到周边的地区,牟取巨大的利益。再用少的可怜的银子购买蚕丝、甘蔗之类的原材料运回江南。

如同蝗虫似的搜刮所到之处的金银,形成恶性循环。

江南因为物资和充当货币的金、银、铜钱充沛,物价越来越低。上层的人正财源滚滚,从手指缝中露出点钱,也能足够下层的人吃饱,以至于江南的人力越来越值钱。

江南周边的地区却因为流通的金、银、铜钱越来越少,导致物价越来越高。

官员和商人都将钱拿去买江南的奢侈品,自然会希望从其他地方省钱。

首当其冲倒霉的便是百姓,在物价上涨的情况下,工钱反而变少。他们的生活本就困苦,接受官员和商人的剥削只是饿肚子而已。若是反抗,轻则失去糊口的差事,重则被打骂甚至入狱。

江南商人最喜欢在这种底层百姓快要活不下去或者已经活不下去的地方,想尽办法的圈养死奴。

百姓成为死奴后通常会神秘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十有八九是被江南商人带回江南。

纪新雪用蘸取朱砂的细狼毫,顺着代表江南的圆圈画向代表其他地方的圆圈,以只有他和虞珩能听到的声音说出结论,“江南中的利益网正在以破坏的方式掠夺周围的资源,必须让他们停下来。”

如果将江南形容成种子,周边地区便是土壤。

种子在土壤中生根发芽,肆意掠夺养分茁壮成长,开出最艳丽的花朵。

这朵花只管尽情掠夺土壤中的养分,从来都不肯落下花瓣或者叶子滋养土地。

封锁江南与外地相通的所有路口,不许任何商队继续在江南和周围地区之间走动,相当于断绝艳丽花朵与土壤的联系。

纪新雪认为,长平帝让他用安业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去江南采买,是觉得这多花就此枯萎可惜,还能再抢救一下。

虞珩能听懂江南与和周边地区已经形成的单方面受益的利益网,对周边地区造成多大的危害,但没明白纪新雪想怎么抢救即将与土壤分离的花。

纪新雪轻而易举的看透虞珩竭力掩饰的茫然,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首先,摸清这朵花从土壤处得到足够的养分后,是如何生出新的花瓣。”

“嗯。”虞珩点头,忽然生出养盆花的想法。

纪新雪立刻写信回安业,让安业派人伪装成商队赶来江南,顺便将安业银矿开采的银子和安业公主府中三十五万两银子送来。

然后在纸上涂抹修改,思考如何接手江南与周边的贸易链条、解决‘花’只吸收土壤中的养分,从不反哺土壤的问题。

仅用三天就写出封足有十五页信纸的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期间虞珩无声包揽所有文书,每次看向纪新雪手边堆得比妆奁还高的草稿,眼中都会浮现敬佩。

纪新雪用两天的时间恢复耗费的精力,正想用等待长平帝回信的时间,继续研究如何将齿轮和分针、时针固定在表盘上,长安再度传来旨意。

长平帝收到江南官员的请罪书,言人无完人,偶尔被蒙蔽也属正常,令安武公主带兵退回石首山,另派钦差进入江南,调查江南官员的种种罪过究竟有几成是受人蒙蔽。

颇有只要江南官员能供出首恶,可以对其他人小惩大诫的意思。

除了命纪新雪撤兵回石首山暂驻的圣旨,还有前司空供出白家乃商州案同党,命浔阳府府尹押送白家人回长安受审的圣旨。

三日后,纪新雪和虞珩回到石首山,终于能离开帐篷,住进正常宅院。

又过两日,他们收到来自江南的密信。

白家家主畏罪自杀,他借着老母寿辰将全族的人都聚集在一处,在酒水中下的迷药,将浸了油的木材平铺整个白府放了场大火。

这场火不仅让白家无一活口,浔阳府府尹夫妇和他们的长媳也在大火中丧生。

大火后的第二日,长平帝的圣旨才到达浔阳府。

纪新雪的目光在‘长媳’上多停留了会,“确定死的人是周绾吗?”

送来信的人小声道,“小的不知,那边的人只送来信,没有多余的话。

纪新雪点了点头,示意送信的人退出去。

长平帝命令他从江南撤兵的时候,原本奔着江南而来的邓红英已经借口要驰援北疆改路。她没有去与突厥短兵相接的关内道而是奔着河北道与靺鞨相邻的地方一路向上。

按照邓红英的行军路线,她会依次经过淮南道、河南道、然后到达河北道。

以长平帝透露的口风,邓红英八成不会去河北道,只在淮南到和河南道逗留,目的是借着北疆大捷的东风彻底收拢淮南道和河南道。

由此可见,长平帝在明知道是前朝余孽在江南作乱的情况下选择隐忍。他要先收拢除了江南之外的地方彻底巩固朝政,再与江南两道的人算总账。

纪新雪既好奇江南推出白家和浔阳府府尹夫妇出来揽下所有罪名,究竟是因为察觉到周绾的身份已经暴露,还是已经被逼到断臂求生的程度。也想知道白家在前朝余孽的眼中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还是挖之即痛的脊柱?

还有前朝余孽是否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

这些疑问,只能等着时间给出答案。

与此同时,长安。

“怀安的信到了没?”眼睛仍旧放在手中文书上的长平帝仿佛不经意的问道。

松年深深的低下头,“也许是路上耽搁”

长平帝冷笑,“谁敢耽误八百里加急?”

“陛下息怒。”除此之外,松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长平帝原本没那么生气,相比纪靖柔、纪明通和纪新雪不高兴的时候,当场就敢给他甩脸色,纪敏嫣已经算是好脾气。她最多便是不肯与长平帝多说半句多余的话,日常请安却从未停下。

以至于他越看纪敏嫣板着脸的模样越心软,有时明明想治纪敏嫣的霸道的性子却在中途改变想法,觉得纪敏嫣是他的嫡长女,性子霸道些也没什么。

总不能让孩子与自己赌气,憋出毛病。

如今儿女们陆续离开身边,长平帝才察觉到纪明通和纪新雪的好处。

这两个人脸皮厚,无论在哪方面觉得受到委屈,都会在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写下抱怨的话。

他只要看信就能知道这两个人的心情如何,完全不必废心去猜测他们的想法。

长平帝将手中的毛笔拍在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连松年都能看得出来敏嫣在闹脾气,无论是公文还是例行请安的折子都没有问候他半句,也不再说明自身的近况。

已经前往淮南道的诚安县主派人送回来的请安折子,都不会像纪敏嫣这般冷漠。

纪敏嫣不肯说为什么闹脾气,难不成是想让他主动去猜她闹脾气的原因,然后再主动解释?

年纪渐长,脾气也渐长,居然耍到他头上!

“给她去信,若是今年还不能选出驸马就不必再选,我指了谁就是谁。”长平帝冷声道。

松年知道长平帝正在气头上,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忤逆长平帝的意思,立刻找出信纸,以砚台中剩下的余墨写下长平帝的吩咐。

长平帝盯着松年写下的字,忽然没头没尾的道,“改成明年。”

松年立刻将写了一半的信纸放到一边,重新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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