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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祖文皇帝务本有训,首举太祖创业之难,次及往古圣贤之君、昏乱之主,以昭鉴戒。讦哉圣谟,切切乎垂裕之心也。”
他先是将皇帝所提的祖训列出,提纲挈领,同时显示知识储备。
而后却是笔锋一转,落到皇帝头上。
“臣窃闻之《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笼绥四方。则知天之生民,所以左右而曲成之者,其责恒寄之君;而君之主民,所以生养而安全之者,其道实法乎天。”
天地生养百姓是为了照顾他们,这种责任只是恰好寄托在君主一人的身上。
“夫皇上所居之位非他,乃太祖高皇帝之所相传也,太祖高皇帝非他,乃凤阳之所自起也。”
“元政不纲,黩货无厌,羣小擅命,横征暴求,是以万民不忍,共托命于太祖,太祖因而奋其一劒,扫淸秽浊,受天大宝,是以得携而传之皇上。”
“夫胡元盛时,幅员广大,士马强壮,无减于今日之天下,而太祖乃以布衣取之,如摧枯拉朽焉,何哉?”
“赋税繁兴,子民流离;货币糜烂,百姓失业也!”
今上的帝位怎么来的?是太祖高皇帝一代代交托的责任。
太祖高皇帝的帝位又是怎么来的?是前元残暴,遭万民厌弃,万民共同将天命托付给了太祖皇帝。
“皇帝陛下言,百姓失地者众,未尽归农,此陛下天命之所在,不可不重!”
“是故,今重本当以务农;安置失地之民,未必不可通商。农商同兴,两难自解!”
众人服饰摩擦之声,与试卷翻动之声交杂,反而愈发显得殿内安静非常。
海瑞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一板一眼地下笔。
虽说他已经是绯袍大员,此来只是补一个出身而已,哪怕最后一名也不影响他铺平九卿的门槛。
但海瑞还是用心尽力地写出自己的答案。
“臣对,屯种之田干没于豪右,湖山斥卤制于权门,奸豪欺隐,游食助纣,是有皇帝陛下谓之啼饥号寒之民。”
“臣亲见,海南诸县,农夫耕种,以天灾人祸失之薄田,以骨髓尽枯失之佃租,故惟采菱湖中。然菱角尖锐,常伤其指,血流不止,致面目憔悴,状若鬼魅。至臣离海南时,菱湖亦为豪右所兼并,收采菱者月租二两四钱。”
“故,今当务之急,乃制田之见存者,履亩而正界…”
海南跟云南差不多,在科举界都是穷乡僻壤一般的存在。
作为海南举人出身的海瑞,为官后也没有太多功夫深入研究经典,那些华丽的措辞,在他文中几乎难以看到。
他只是从基层工作多年的角度,作出了一副写实的答卷。
时间渐渐流逝。
墨迹爬满了一张张试卷。
贡生们在殿内答题。
朝官则多是各自回衙门坐班。
只有皇帝与首辅次辅三人,漫步在皇极殿外的平台,谈论着什么事情。
“天顺八年,命于内阁官会同吏礼二部出题,考选庶吉士。”
“弘治六年奏准,每科一选,年岁四十以内者,各录其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以上,限一月以内投送礼部。”
“礼部阅试讫,编号分送翰林院考订。文理可取者,将各人试卷记号糊名,封送内阁,照例考选。”
高仪将选庶吉士的流程大致给皇帝介绍了一二。
条件大致就是——年轻;青词写得好;通过内阁、吏部、礼部组织的自主选拔考试。
朱翊钧好奇道:“平日所作古文十五篇?那平日撰文不足十五篇又如何?”
既然说是古文,那就肯定不能是诗词了。
赋这玩意儿,平日可未必会写这么多。
高仪耐心解释道:“所以礼部限时一月,就是给诸进士补齐十五篇古文的。”
朱翊钧恍然,那就得赶稿了。
赶稿好啊。
他点了点头,示意高仪继续说:“那选上庶吉士之后呢?”
高仪跟在皇帝身后,慢慢踱着步子:“送翰林院,命学士等官教习。学业成者,除翰林官外,二甲除编修,三甲除检讨,继续深造。”
“余者兼除科道、部属郎中主事等官。”
朱翊钧哦一声。
旋即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张居正,斟酌道:“二位先生,选庶吉士,是为阁部大臣储才,如此并无不妥。”
“但,今科进士四百余人,其增取一百余,乃以今日之考成法、明日之度田,填补州县堂官,各省三司骨干。”
“若是尽数放在翰林院中修习课业,恐怕仍旧不能补足各部司衙门、州县堂官的缺额。”
大家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
现在皇帝屁股一翘,拉屎还是撒尿,两位辅臣已经一目了然了。
两人对视一眼。
张居正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若是想将庶吉士下放到省府州县,单叫内阁私下说理,实在是为难臣等这老骨头了。”
听弦听音。
皇帝这言语,显然是想给庶吉士们放到地方上去磨砺。
张居正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只差把不现实三个字直接说出口了。
朱翊钧好奇看向张居正:“元辅的意思是,内阁也做不了主?那朕去将大宗伯叫来?”
张居正制止了皇帝让人去请马自强的动作,无奈道:“大宗伯要是摊上这事,恐怕不想致仕也得致仕了。”
三人走到阑干处,凭栏而立。
高仪在一旁斟酌片刻,委婉补充道:“陛下,这事不是一纸诏令就能通行的事。”
“将庶吉士扔到地方…实在过于折辱人了,届时恐怕要生出事端来。”
张居正更是直接:“要是这样折辱庶吉士,弃官都是小事,只怕届时免不得以头抢地,血溅皇极殿。”
“届时上下震动,必然又是一场乱子。”
儒生最讲尊严。
将四十岁以上的同进士放出去做县令也就罢了,庶吉士这种眼高于顶的当世英杰,想放到地方上去?
那不是赤裸裸的新朝苛待儒生?
要闹出群体性事件的。
如今官吏动辄就是“以水土不服改调别用”,或是“惠州苦寒,非国朝善待儒生之成例。”
这种环境下,皇帝想搞什么庶吉士发于州郡,未免有些太为难内阁和礼部了。
戳脊梁骨张居正已经无所谓了,就怕乱了大局——这些人可是真的基本盘。
皇帝、首辅、次辅,三人只要达成共识,可以说是对朝局一言而决,但如今面对这种涉及到基本盘的事,也不得不慎之又慎。
朱翊钧闻言,双手把着阑干,脚抵着最下面,身子前后晃动:“也不尽然要全部发去州府嘛。”
话说到一半。
张居正皱眉扶住皇帝的腰杆,打断道:“陛下注意仪态。”
朱翊钧讪讪站直身子。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朕的意思是,可以按自愿原则,将主动提出下到地方的翰林编修、庶吉士,在仕途上酌情优待。”
这就是诱之以利。
高仪闻言叹了一口气。
他摇了摇头,跟不熟悉儒门生态的皇帝解释道:“陛下,士林之中,名望才是根基,没有庶吉士会自损根基,只为少减三五年的堪磨。”
仕途和名望孰轻孰重,只看多少朝臣对廷杖梦寐以求就知道了。
皇帝许的这点小恩小惠,还不足以让庶吉士“不合群”。
朱翊钧思索片刻,朝两位辅臣认真问道:“有人领头,是不是会好很多?”
两名辅臣一怔。
对视一眼后,相继点了点头。
朱翊钧释怀一笑:“那二位先生不妨先拟个章程出来,至于庶吉士的事,朕届时给他们做做‘思想工作’。”
还有人还欠他债呢,君父要讨债,不还可不行。
有人前头之后就好办了——国朝有没有成例,在政治阻力上,不可同日而语。
庶吉士下地方,哪怕先期只是走过场,都是势在必行的事。
两人对皇帝奇怪的措辞见怪不怪。
高仪忍不住提醒一句:“陛下注意选拔公正。”
朱翊钧敷衍地点了点头。
什么叫注意公正,一甲本来就是皇帝钦点!
合法又合理!
张居正见皇帝这模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既然如此,届时陛下恐怕免不得要时常过问了,否则,某些庶吉士恐怕要在地方为官十数年还不止了。”
朱翊钧欣慰地看了张居正一眼——老张头看事情就是远。
这种选调生外放,十几年不按许诺调回核心的事,他可是太懂了。
要是上面没贵人记得,甭管你什么庶吉士,还是硕博士,就下放吧,一放一个不吱声。
张居正这是在提醒自己,若是放手让内阁或者六部去操办,难免沦为分别党派亲疏的工具——庶吉士毕竟是储相人选,谁回朝,谁继续待在地方,仕途可谓云泥之别。
所以,这事最好是皇帝亲自介入。
朱翊钧当即表态:“这是自然,届时庶吉士直接上奏于朕,其历年的考成,也由朕与内阁亲自过目后,再考定评分。”
他既然已经准备亲政,这种事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张居正对皇帝的勤政,认可点头。
与高仪一同执礼:“臣等稍后便会同礼部,将章程拟出来。”
朱翊钧自然是一堆辛苦、操劳、费神之类的词不断往外冒。
两位辅臣躬身退下。
只剩下朱翊钧胳膊撑在阑干上,手掌托着脸,出神眺望。
好一会儿后,他才回过神来。
伸手招过李进:“李大伴,等殿试结束后,去给李坤送一本《吕氏乡约》,让他好好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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