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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的行人裹着厚厚的衣裳,匆匆忙忙。

不时有爱凑热闹的百姓,凑在岸边眺望河间的龙船。

河面上不时能见到浮冰飘过,也不知是不是河中的水手除冰的成果。

龙船前方,还有开道的陪船,作驱逐民船、清理浮冰之用。

朱翊钧踏步走下楼船,面色复杂开口道:“不出宫哪里能见到这些可怜人。”

两人朝楼船下方看了看,自然明白皇帝所指。

河床上不止有水手破冰,陪船开道,途径逆流时,还有顶着刺骨寒风拉船的纤夫。

汪宗伊发自肺腑回道:“陛下仁德。”

至少在他看来,皇帝是知行合一的仁德。

但朱翊钧却没接下这夸奖,自嘲一笑:“朕动动嘴巴罢了,到头来还是在寝用民脂民膏,只能算良心没坏,算不上仁德,差远了。”

他也不说跟谁比差远了,身后两人不知如何接话,不由沉默了下去。

走到甲板上后,朱翊钧从袖中拿出一份奏疏。

他转过身,将奏疏递给朝汪宗伊:“汪卿,内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马自强离京时,送来了最后一份奏疏,是关于科举的安排,卿替朕参谋参谋。”

汪宗伊闻言,肃然起敬。

他这位前任礼部尚书,时日无多,能不能过完今年都还是两说,竟然临走之前还心系国家,实在令人动容。

汪宗伊怀揣着敬意,伸手将皇帝递过来的奏疏恭谨接过。

看见封皮时不由愣了愣,标题曰——《迎接科举工作的新方向》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内阁辅臣与六部九卿这些亲近皇帝的大臣,行文上也越来越多这种怪异而不失精准的措辞了。

他感慨一句,而后便收敛思绪,翻开奏疏阅读了起来。

汪宗伊年纪大了,不再像年轻时一目十行——脑子还勉强跟得上,眼睛却是完全跟不上了。

当然,看得缓慢也有好处,至少让他表情变幻的过程,显得明显了很多。

好半晌之后,才定格为锁紧的眉头,僵硬的表情,怪异的眼神。

汪宗伊缓缓合上奏疏,看着皇帝沉声回道:“陛下,恕臣直言,马公所奏,有些太过儿戏了。”

“科举乃是国朝抡才大典,若是妄自添加些数算、逻辑因果学说这等下九流的东西,恐怕…有违圣人之道。”

下九流还是比不入流好些的,汪宗伊也不是全盘否定这些东西。

但要是放在科举里面,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马自强上这等奏疏,看来真的是病入膏肓,已经神志不清了,实在令人遗憾。

朱翊钧看了一眼这古板的老头。

这就是能臣做到九卿位置上,不得不面对的事情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不会轻易做应声虫。

对此,朱翊钧也只能温声解释:“大宗伯,话虽如此,但马公所言也不无道理。”

“科举是为国抡才,却未非为国选圣,除了个人品行操守之外,还需为理政计较。”

“二者并行不悖,兼而有之,才不失为一名好官。”

汪宗伊闻言,神情并未有太大变化,摇头驳道:“陛下此话固然真知灼见,但这数算、逻辑因果之类的事物,于治国,恐怕也未见什么益处。”

皇帝如今人尽皆知的几大爱好,钓鱼、辩经、数学。

汪宗伊对皇帝的态度并不意外,但他仍旧坚持。

朱翊钧闻言,叹了一口气,发自肺腑劝道:“有之则未见益处,无之,就害处尽显了。”

“早年不少州府堂官,在收税时,便不乏错算税赋数目的情况,如今度田清户之际,更有不少知县知府,连核对的本事都欠缺,一头雾水之下为属官小吏所欺,这都是不通数算的害处。”

“逻辑也是一样,就像那吴善言在福建哗变一事被贬谪后,仍旧在家大言不惭说着什么,兵丁反对,正说明他做对了,被打断的双腿正是他触及时弊的明证。”

“更别提虾蟆给事胡汝宁、抛开事实谭御史这些笑话了,个个蠢而不自知,实在令人厌恶。”

皇帝话神色诚恳,语气真挚,与汪宗伊耐心解释着。

汪宗伊似乎也听进去了,站在原地变幻表情,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王锡爵避到一旁,冷眼旁观,并没有掺和这事的打算。

他比汪宗伊看得更明白一些,什么马自强上疏?这分明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

还不明朗前,或者说,走到廷议这一步时,他也不想轻易表态。

半晌之后。

沉思的汪宗伊,终于回过神来。

面对皇帝期待的目光,汪宗伊顿了片刻,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无视皇帝遗憾的目光,他朝皇帝一拜,认真道:“陛下说得固然在理,但…各省官学,本就教习了数算,臣以为,粗通这些皮毛,于理政之用,已然足矣。”

“而经典列次取士,乃是国朝根本,不可动摇,决然不当在名次上增损,孰重孰轻,还望陛下明鉴。”

汪宗伊在基层、中枢为官这么多年,哪怕不知其所以然,也能凭借经验而知其然。

一旦数算优劣影响科举名次,那往后保不得会出现精通数算而粗通经典之辈,如此以往,经典和数算谁高谁低,可就不好说了。

朱翊钧闻言,迟疑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汪卿所言有理。”

“那便按汪卿所言!”

“以官学所授数算添设副卷,再增一考,只以数算黜落,而不增损进士名次。”

他顿了顿:“开春后的这一科就算了,从万历十一年进士科开始。”

数算是各州官学的选修科目,稍微提升一下地位,并不需要酝酿太久让人从头修习。

至于逻辑学,至少要再等上两科,教材、老师完备后,才是加入副卷的时机。

当然,还是那句话,不管之后多难改,先慢慢改起来,做多少是多少。

汪宗伊听了皇帝这话,不由愣了愣。

他突然反应过来,皇帝这是会错意了。

他的意思是数算、逻辑学说等等,选修足矣,不必列考。

但皇帝只拿着不增损名次的说法,想用数算来筛人,嗯…只作为低一级的门槛的话,好像确实也不会增损名次。

汪宗伊思来想去,脑中不免有些混乱。

只觉得愈发算不清皇帝这说法后续影响如何。

在他还未想清楚之际,只听皇帝再度开口。

“还是汪卿想得周道,各省官学本就开设了数算课,若是因副卷被黜落,正说明学习态度不端,平日里并未好生听讲,其操守品行也必然好不到哪里去。”

汪宗伊本来稍微有了思路,正欲开口,闻言犹豫稍许,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若是只有省学教授的难度,那皇帝这话倒也没说错。

官学的数算简单到了极点,他当初在湖广省学进修时,只在一年里略微分神,就将数算结了课。

正常而言,至少八成以上举子,不会卡在这道门槛。

这个比例,跟做做样子没什么区别。

当然,若是这点难度的数算都被黜落,就真是非蠢即坏了——在士林,学习态度不端,就是一种道德败坏。

汪宗伊有所动摇,这次没再断然拒绝,只是勉强道:“陛下且容臣回礼部商议一番。”

改不改,怎么改,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解决的。

这种涉及到国朝根本的大政,至少得商议个大半年才有结果。

朱翊钧欣慰地点了点头:“卿先想想,待回礼部议个条陈出来。”

“另外,今科固然来不及,但明年四月的庶吉士考录,或许可以增设数算一科。”

他也不是需要数学家来考进士,用小学数学、基础逻辑学筛去一点理性思维都没有的人,其实就够了。

当然,关键还是在于提高数学跟逻辑学的社会地位——为此,哪怕礼部第一年将门槛降到最低,只出些加减乘除之类的题目,让所有人通过,朱翊钧都可以接受。

进了科举,地位慢慢也就上来了,不说主流,抬到次主流的位置足矣。

当然,过程中恐怕免不得地方官府炮制一些新型祥瑞,譬如什么私塾落第童生,一夜之间顿悟,在大明数学界跃居十二名云云。

朱翊钧想着想着,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失笑。

虽然不知道皇帝在笑什么,但汪宗伊与王锡爵对视一眼,还是陪着干笑了两声。

正勉强咧嘴之际,汪宗伊突然见王锡爵跟皇帝的表情突然僵住,笑容戛然而止。

汪宗伊不明所以。

“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话还没说完,余光在岸旁的河堤上惊鸿一瞥,似乎看到了什么,问话同样戛然而止。

因老迈而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岸边是一段杳无人迹的乡道。

一道粗布拉开,几名士人站在岸堤上,一左一右拽着粗布一端,奋力挥舞,朝着龙船这边吸引注意。

只见粗布上一行大字随风而动——惟皇庄侵占而不度,独帝戚匿户而不清。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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