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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康成、苏普都已经不在了。按道理说, 不该再有人知道金矿的事。”
“彩丰楼杀人灭口的是谁?伪作我亲兵出城调兵的是谁?”
“大哥, 你知道吗?”衣飞石问得单刀直入。
他与衣飞金本因为梁州金矿一事彼此不和,然而,彩丰楼有人杀账房,又有人伪作衣飞石的亲兵出城, 两兄弟都在同时警觉了其中的蹊跷,并迅速选择联手。
兄弟二人都很清楚, 这是有人故意在挑拨他们的关系。
别的不敢说,打虎亲兄弟, 在面对处心积虑的对手面前, 衣飞金、衣飞石都能向彼此交托后背。正如衣飞石发现梁州金矿之后, 单枪匹马就敢闯衣飞金的院子——他根本没想过衣飞金会杀他灭口, 毫无提防之心。
衣飞金摇摇头, 说:“我查过了,昨夜带着你腰牌出城的, 确是你帐下亲卫之一, 叫秦强伟。”
衣飞石内外卫统共一千五百人,他顶多记得兵尉以上的名字, 这个秦强伟则毫无印象。
他的亲卫其实不太好收买, 然而, 从一千五百人中收买其中一个, 还是个地位不太高的兵卒, 难度就低了很多。当然, 收买低级亲卫的坏处也很多, 如秦强伟这样的低等亲兵,根本不可能身负重任前去东营调兵。
秦强伟是衣飞石的人,那么,彩丰楼被孙崇砍死带回来的尸体,查验之后只怕也会是衣飞金帐下的人——想从这些人身上寻找线索,很容易就彼此滋生疑心。
衣飞石竖起一根手指:“要么,是老叔们。”
衣飞金重新抱起香炉,置于丹田处,一边嗅着安神香的香气,一边说:“父亲帐下也不剩几个老叔了。展叔在沛吉城前线,殷叔守着长河关,徐叔一直跟着你,丁叔……他在父亲眼皮底下,想在襄州搅事太远了些。”
这就是把几个硕果仅存的老将都排除在外了。和衣飞石不同,衣飞金十五岁就独自领兵,他的故旧部卒、同袍兄弟,遍布西北军上下,到处都有耳目私交。
成为西北督帅之后,衣尚予跟丁禅都退了,傅淳被斩,米康成造反,一系列清洗之后,大量中层军官空缺,衣飞金更是提拔了不少旧部。他也不藏私,衣飞石回襄州之后,他还故意留了一部分补缺的名额给衣飞石。然而,比起底蕴根基,衣飞石仍旧比他缺了太多时间,情报上弱了许多。
衣飞金说不是老将,衣飞石也不怀疑,竖起第二根手指:“陈朝。”
衣飞金蓦地睁眼,盯着衣飞石,说:“陈朝奸细能进襄州?你当我是死的?”
“西河世家。”衣飞石竖起第三根手指,“不是老叔,不是陈朝,那就是他们。”
“去年西河三郡宣称旱灾严重,要求朝廷拨粮免赋,黎王入西河赈灾,发现那边就旱了一个小河沟,差点被截杀在半路回不了京。户部与黎王打了个策应,揪了一连串蠹虫,从州府到县乡,涉案三百多官员,尽数被斩首。”
“琉璃……的事,和西河世家脱不了干系。”衣飞石说。
衣飞金沉思片刻,突然说:“你就没有想过,也可能是彩锦坊?”
彩锦坊是襄州比较高档的迎宾馆,京城来襄州查案的大理寺、刑部、听事司官员,都被安排在彩锦坊下榻,一并招待保护。
“他们才来襄州几日?就能把耳目安插进行辕之中了?”衣飞石觉得不太可能。
他和衣飞金才吵了架,对方就派人去把彩丰楼的账房杀了,那么精准迅速,令人怀疑。何况,朝廷为什么要离间他和衣飞金?皇帝几次给他写信,叮嘱的都是安稳西北,不使生乱,朝廷派来的人却故意煽动乱局?
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倏地站起来,盯着衣飞石:“半道村的骑兵,都是你的人!”
半道村的骑兵,明显是要杀听事司的人灭口。现在衣飞金故意把话锋往彩锦坊引,也是因为他要杀听事司灭口!哪怕现在周氏已经死了,衣飞金也没打算让梁州金矿的事曝光。
他不介意让衣飞石知道金矿的事,因为衣飞石已经知道了,因为衣飞石是他兄弟。
可是,他不会准许听事司把梁州金矿的消息带出襄州!
衣飞金仍是双手捧着香炉嗅着香,袅袅飘散的烟气衬着他因丧妻而晦暗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腐朽之色。他看着衣飞石少年激烈的双眸,说:“是我的人。去年知道金矿的消息之后,梁州那边就是我的人在布防。”
“你……”
“金矿已经封闭,不再开采。铸出的金条尽数埋在槐树之下,你不是都看见了?”
“可你也不能……”
“不能杀人?”
衣飞金放下香炉站起来,从书橱一侧堆放的书箱里拎出一沓用麻绳系拢的信件,啪地扔向衣飞石所在的方向,麻绳系得不紧,信件散落满地,“你和皇帝的信件,我这里都有誊抄本。”
衣飞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和皇帝的信件全部走了密折通道,封进匣子之后,只有他和皇帝才有钥匙,有专人看守,有封条。衣飞金是什么时候取出他和皇帝的信件,誊抄一份之后,再给他们放回去的?
他到西北两年啊!两年居然都没有察觉?!
誊抄他的信不算出格,誊抄密折,这是杀头的重罪。
衣飞金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把各种誊抄本扔一地,一是警告衣飞石,皇权在我心目中不值多少钱,二是向衣飞石示威,你在西北还差得远,不要妄想和你大哥拗着来,你拗不过。
衣飞石心中猛地想起衣尚予所说的话。
衣尚予说,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
“谢茂是厉害啊,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为了皇帝,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兄弟都不要了!”
“他许了你什么?许你‘长大’之后跟你好好睡一场?你就这么欠个男人?”
“你这么替他着想,这么忠肝义胆,这么大义灭亲,你怎么就不听听他是怎么劝你的?”
“谢茂都知道不要轻易来襄州惹老子。你他娘的心肝被狗啃了,一心一意把你嫂子把你哥查个满门抄斩?用你那挨凿的脑壳想一下,梁州的事奏回圣京,你男人能怎么办?下一道圣旨把老子押解回京?——他敢吗?”
他阴着脸盯着衣飞石,眼泪突然滚下,一向凶狠彪悍的男人,哭着说:“你嫂子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拉她鞭尸,杀她娘家满门,还是废了她两个儿子?”
“我就是杀得晚了!我就是对你太心慈手软!”衣飞金恶狠狠地说,“若我早把彩锦坊的人杀光了,若我早早捆了你,治住你,彤彤怎么会投缳?——我特么男人大丈夫,提兵十万,杀敌无数,我连我婆娘都护不住……”
“挖他谢家一个金矿怎么了?凭我家的功勋,我挖不得吗?”衣飞金怒吼。
衣飞石冷静地听着衣飞金吼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衣飞金的眼泪。
尽管衣飞金用言辞羞辱他,攻击他,衣飞石却没有动怒。他听出了兄长言辞间的绝望。
愤怒多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衣飞金打算和衣飞石反目开战,现在就不会那么愤怒地吼叫。
衣飞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听,可是,衣飞石从头到尾听下来,只听明白两句话:第一,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把金矿的事奏报给皇帝,是陷皇帝于两难,他处理不了这个问题。第二,我本来可以造反,但是我没有造反,你大嫂死了,我更加不会造反了。
如衣尚予所说,衣飞金一直都有野心。
周氏投缳之前,衣飞金的野心一直被父亲、家庭、纲常所镇压着。周氏投缳之后,压着衣飞金的那一条漫长的防线就有一角坍塌了,他开始动摇了,但是,这条压着衣飞金的防线确实太漫长了,就算衣飞金有了一点动摇,只要不继续逼他,他就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衣飞石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衣飞金带着他去城外的小村寨喝据说很有名的羊肉汤。
那时候他们就带了十多个亲兵,不意遇见了小股陈朝溃兵,亲兵护着他们俩逃了出来,小村寨里的老幼则被屠了个精光,那一锅沾血的羊肉汤也被陈朝溃兵抢走,衣飞石没喝上。
贩汤的老者带着一个与衣飞石年纪相当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羞涩地给衣飞石串了一个花环。
衣飞金逃回营地之后,愤怒地点齐兵马杀了回去,陈朝溃兵已经撤了,小村寨里剩下残缺的尸体。饥饿的陈兵搜刮了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被砍死在村寨中的妇孺则被肢解肉食,衣飞石在灰黑的篝火上,找到给他花环的小姑娘被架起烘烤熟烂的、仅剩的半个身子。
他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抱着衣飞金大哭,要把妹妹救回来。
衣飞金被他烦得不行,一鞭子敲了他脑袋上巨大一个包,骂他烦人精。
然后,他哭得抽噎抽噎的,衣飞金抱起他上马,对他说:“不会总这样的!阿爹说了,我们迟早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用等多久,你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被吃了!”
长大后,最爱吃小羊的衣飞石当时哭得满脸花,傻兮兮地说:“也不吃羊。”
衣飞金毕竟是衣尚予的儿子。
他所有的野心,都被牢牢地禁锢在父亲的教诲,与他亲历过的这个乱世的惨烈之中。
他或许不记得当年禹城之外贩羊肉汤的小村寨了,可是,他见过太多战乱、贫穷、饥饿、杀戮,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想尽早结束乱世,回归太平。
——只要不把他逼急了,他不会主动擅起战端。
“大哥,听事司的人,没进半道村。”
衣飞石也不敢和衣飞金硬碰硬,他曾经以为衣飞金不可能造反,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以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衣家既然身为谢臣,理所当然就要被谢律所约束。衣飞金的想法则不然,拥兵自重,挟功自重。衣飞石仍自认为臣,衣飞金则已经抬头平视圣京,觉得自己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了。
所以,衣飞石认为案子哪怕到了西北,到了襄州,依然应该彻查到底。
衣飞金则觉得,就算我老婆犯了一点儿错,我为朝廷立了这么多功,你们至于这么逼我吗?
衣飞石知道,他必须变得谨慎。否则,不止保不住朝廷派来的人,整个西北说不定就从谢朝舆图飞出去了。和整个西北相较,什么走私,什么金矿,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查到这么秘密的事。咱们没必要杀人灭口,反而惊动京城。”
“大嫂……大嫂已经不在了,足可以给朝廷交代了。朝廷的手也不能伸这么长,襄州的事,还是咱们家说了算。”
“但是,大哥,金矿也不能一直捂着。这件事,我要告诉爹。”
衣飞石瞬间就改变了策略。
他没有和衣飞金说什么君臣律法,和心生狂妄的衣飞金说为臣的道理,是绝对说不通的。
尽管都是衣尚予的儿子,衣飞金和衣尚予、衣飞石则根本不是一路人。
衣尚予手握重兵声势冲天,为天下太平甘心为臣,衣飞石身手奇高,面对帝王父兄依然束手,这父子二人克己自制的本事,才能堪称德行。
衣飞金没有他父亲兄弟的德行,他就是个普通人。他能记得父亲的教养,也能留存着期盼天下太平的善良,可是,他的欲望和野心也都在炙烤着他。若换了衣飞金拥有他父亲衣尚予那样的身份、地位、声势,西北早就姓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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