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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交代衣飞石今夜必要回宫休息,衣飞石又得匆匆忙忙去掐宫门下钥的时间。

衣长宁留在宗正寺, 替百年难得一见出纰漏的二叔收拾残局, 衣飞石则快步出门, 侍卫牵马来迎, 只带了十多个羽林卫, 快马加鞭赶回长公主府。

衣尚予的养老生活悠闲而生猛,这么冷的天, 他一位老人家居然不在府上烤火,带着小厮往江上凿冰钓鱼去了——如今衣飞石想要见他,都得让下人提前登门送帖子,倘或随时上门, 真不一定能遇上。

门上听事的家奴一边迎衣飞石进门,一边赔笑:“这才半下午, 督帅说不得就在船上歇了……”

“不必了。”衣飞石奉旨来问衣飞琥的话,见不见亲爹倒是其次, “叫世子来见我。”

自从被兵部尚书暴揍一顿板子之后,衣飞珀就赖在家中懒得去上差了,深居简出。

这天他也确实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睡觉,被下人吵了起来,听说衣飞石要找他,他也不怎么惊讶, 洗漱更衣后, 一路摇摇晃晃到前堂拜见。

“下去, 封门。”衣飞石吩咐身边侍卫。

不止跟随衣飞石来的羽林卫退了出去, 在前堂服侍的下人也全都撤了个精光,厅门四闭。

原本懒洋洋揉眼睛的衣飞珀气质陡然一变,腰背挺直,双眸清亮,到衣飞石跟前恭敬下拜:“小弟飞琥,给二哥请安。”

衣飞石还没问话,他就调整姿势,规规矩矩双膝跪稳,解释道:“二哥别打——爹让我回来的。”

这答案比谢团儿召衣飞琥回来更糟!

谢团儿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她对嗣位有想法,皇帝一根手指就能摁死。

衣尚予呢?连一向游离朝堂之外的衣尚予都对立嗣之事起了心思,皇帝会怎么想?皇帝是不是会觉得衣家等不及了?

衣尚予谨慎了一辈子,垂暮之年怎会如此莽撞?衣飞石皱眉道:“父亲何时召你回京?”

“二哥,我今日说的话,陛下会知道么?”衣飞琥问。

“会。”衣飞石没有半分犹豫。

“团儿孕信传出之后,父亲就写信召我回京了。”衣飞琥道。

“说实话。”

“小弟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二哥。”

“飞琥,哥哥服侍了陛下二十年。”

衣飞石看着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三弟,难得传授一回事君之道,“和陛下耍心思自以为聪明的,得意一时,终究要从云端跌下来。纵我有什么不欲告诉陛下的事,也是直言‘臣不能说’,从不敢欺瞒一句。你明白二哥的意思么?”

……皇帝问话,你敢回皇帝“臣不能说”,别人敢吗?你以为皇帝对别人也这么好性儿?

衣飞琥被噎得一时忘了怎么回话。

“父亲何时召你回京?”衣飞石再问一遍。

“保保出生之后。”衣飞琥就改口了,连忙叮嘱衣飞石,“这是‘不能说’的。”

衣飞石差点被他气笑了,站在原地理了理前后顺序,保保出生,衣尚予召衣飞琥回京,为了什么?是确定谢团儿生了个男孩儿,嗣皇帝有望,还是,因为保保出生后身体羸弱,召衣飞琥回京以备不测?

不管是哪一种揣测,衣尚予召回衣飞琥的时机都太昭显意图了。所以,衣飞琥叮嘱“不能说”。

见衣飞石沉吟不语,衣飞琥唤道:“二哥。”

“长安、长宁都有后了。”

“我没有。”

“父亲将我出继,留我在外承继血脉,我知道应该娶妻留后,开枝散叶。”

“这十年,殷老叔给我挑了众多名门淑女,文静的,活泼的,高个儿,矮个儿,我在凉州看了八个州郡的淑秀三百多张画像,亲自相过的寒门碧玉也有百余人……”

“有比团儿漂亮的,比团儿性子好。”

“——可她们都不是团儿。”

衣飞石斥骂道:“浑说八道!团儿再好,也是你弟妇!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衣飞琥笑了笑,突然将自己上衣扯了下来,露出鞭痕驳杂的背脊,层层叠叠覆盖了不知多少层,可见是积年的伤痕了。他咬着舌尖隐忍又冷笑:“爹也说我痴心妄想。每十天就叫丁叔拿鞭子狠狠抽我一回,伤好了就抽,抽坏了再养……只要我肯娶妻,肯老实生子,就不抽我了。”

他眼底藏着一点儿不被理解的湿润,炯炯地望着衣飞石,似乎期盼衣飞石能理解自己,又绝望于连衣飞石都训斥他坏了人伦。

“若我不是被父亲出继,专给衣家留着一条血脉的儿子,爹早让丁叔打死我了。”衣飞琥说。

粗略看一眼衣飞琥的脊背,衣飞石就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衣飞石幼年常受马氏训责,长大了在军中也没少受军法规整,哪怕受了这么多折磨,如今他的身上也没有留下衣飞琥这样可怖的鞭痕伤处。

衣飞琥出继之时,与谢团儿年纪都还很小,谁也不认为他们的“青梅竹马”有多深的感情。

衣飞石至今也不认为衣飞琥与谢团儿之间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他与谢茂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都是旦夕相处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二十年你来我往,二十年彼此忍让,二十年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在心尖手上,方才呵护出一腔衷情。

谢团儿和衣飞琥这么多年不见,仅凭着幼时相处的一点儿回忆就闹得如此疯魔,衣飞石觉得,这多半不是爱情,而是执念。否则,同样是两小无猜,谢团儿与衣飞珀明媒正娶亲友祝福,怎么就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衣尚予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才强用鞭子逼着衣飞琥妥协。

——儿子犯病,多半是打得少了。多打两顿就正常了!

可惜,衣尚予也没料到衣飞琥病得如此倔强,鞭子一年抽断十多根,连着打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能把衣飞琥的痴病打好。

哪怕衣飞琥心中“爱慕”的谢团儿仅是一个执念,衣尚予也不得不将之正视了。

正如衣尚予评价皇帝那样,一时离经叛道不稀奇,难的是持续十年二十年始终离经叛道,孤身一人独自趟出一条路来,越走越远,根本没想过回头。

“二哥,你最能体谅我,对不对?”衣飞琥牵住衣飞石的袖子。

“你与陛下这样好,若父亲逼你娶妻生子,替家中留后,你也愿意吗?就算那些姑娘可爱温柔,极其仰慕敬服你,你做得到吗?你……”

衣飞石才把口出狂言的谢浩抽了个半死,弟弟又抵着他,非要跟他议论皇帝。

背后议论君上是什么罪名?衣飞石自己都从不敢在私下谈论皇帝,惟恐失言冒犯,哪里容得下旁人大言炎炎随口指点?他没有一言不合打弟弟的习惯,手又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修长有力的右手已死死捏住了衣飞琥的脸颊,将衣飞琥捏得嘴唇豁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许背后议论陛下。再敢狂言乱语,掌嘴了。”衣飞石松开手,衣飞琥脸颊都被捏红了。

衣飞琥不敢和二哥犟着来——没人敢和一巴掌就能扇死自己的人犟着来。他眼中的失落更深了,在他想来,他和谢团儿的关系与衣飞石和皇帝的关系一样,都是见不得光,都被世人所鄙夷。衣飞石本该是他的知心人,却一样不理解他。

“当日父亲将你出继殷家,你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吗?”衣飞石问。

“我知道。”

衣飞琥当然知道。

衣飞珀和谢团儿约好了逃家出海,去凉州找衣飞琥时,衣飞琥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弟弟,再和衣飞珀联手把谢团儿忽悠回了京城。

双胞胎兄弟,一个出继别家,一个留家继承爵位,迎娶郡主。

衣尚予顾忌的是皇帝百年之后,衣家可能会倾覆。然而,衣家有几成可能跟着皇帝驾崩一起坍塌,谁也说不清楚。反倒是镇国公世子之位,黎王府女婿之名,一旦留下来了,就货真价实地紧握在手。

当年衣飞珀肯跟着谢团儿一齐去找哥哥出海,多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哥哥,占齐了一切好处。衣飞琥却能拿出家族传承的大义,说服了弟弟,可见他和衣飞珀都很明白自己身负的家族义务。

衣飞琥在出继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真到娶妻时,就反悔不肯了。

难怪衣尚予气得叫丁禅照日子抽他。

“你当出继是闹着玩儿的?既然知道自己出继是为何,也心甘情愿去了凉州,事到临头再反悔不干——衣飞琥,你这样出尔反尔的行径,与我相提并论?”

衣飞石指着他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你若早有这样的气性,直说不肯。”

说到底,衣尚予出继三子,都是因为他不看好衣飞石与谢茂的感情,此事全因衣飞石而起。

“便是我替你挨鞭子,我独自出族,也不会让你出门。”衣飞石道。

见衣飞石脸色冰冷口吻却带着伤感,衣飞琥吓得连忙抱住他的大腿,两眼湿润,哽咽道:“二哥,二哥我不是怪你……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忤逆父命,二哥,求你别伤心,是我错了。”

他抱着衣飞石认了错,又忍不住哭道:“我以为娶个妻子,纳几房美妾,叫她们多生几个孩儿,不是什么难事……二哥,我尽力了,我跟殷叔一起去相看,我还和伍姑娘、李姑娘约过灯会,陪她们赏过花,护送她们去拜佛……我只差一点,就要订婚了……”

“可是,二哥,那日我跟殷叔去家庙祭祖,为殷家祖父、祖母扫墓……”

“我看着他们的墓碑,显考,显妣,他们睡在一个穴眼里,棺材放在一起,我想,以后我就和伍姑娘、李姑娘睡在一个墓碑底下吗?以后来替我洒扫祭拜的孩子,就是我和她们的骨血吗?我的孩子没有团儿那样活泼刚毅的性情,没有团儿那样骄傲美丽的容颜……他,像伍姑娘那样文静懦弱,像李姑娘那样虚荣好强……”

“我知道,不行,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孤独地睡在黄土之下,可是,我不能让别人睡在我身边。”

“哪怕我姓了殷,我是殷飞琥了,我的孩儿也不该沾染那样平庸的骨血。”

“二哥,我做不到。”

“丁叔打我好疼,好几次我都熬不住了。”

“可是,我还是不能遵从父命,随便娶几个妇人。那时候我想的不是团儿,而是殷祖父和殷祖母坟前立起的那一块碑。想起有朝一日我睡在棺材里,伴着我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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