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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茂带着众大臣在丝织坊外边转了一圈, 因大掌柜不在, 管事无处请示,死活不肯让这一帮子身份不明的男子进作坊参观。一则据说这间东湖丝织坊改进了织机,与别处都不相同, 怕泄露了秘密, 二则作坊里都是妇人, 叫这么大一帮子男人进门,容易引起非议。

谢茂也不是非得进去, 就在门口殷殷垂问那位年过半百精神矍铄的管事阿姆, 每月银钱几何,每天做工几个时辰, 能不能休息, 管不管饭,有没有什么难处……

听得诸大臣都面面相觑。

你一个皇帝,管得也太细了吧?若这作坊是官办的也罢了, 民间商人私设, 难道你还能强压着人家多给银钱多给假?商人重利而轻义, 一旦赚不着钱了,买卖说关张就关张, 朝廷也不能逼人家开张呀。

皇帝身边围着阁老和尚书侍郎,三个翰林待诏不爱往前凑, 各自站在一边欣赏□□。

印大斗在外边等得无聊, 蹲下身折了青嫩的春草, 想要编一个蚱蜢。

他在挑选草根时多走了两步, 远远地听见隐在外围的侍卫跟人说话。抬头一看,发现被拦在外边的是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妇人之身不施脂粉戴着纱帽,腰间悬挂的则是听事司的腰牌——

得,甭怪皇帝管得宽,这名义上“承包”给民商的丝织坊,只怕七成还是听事司在统管。

这不,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听事司立马就派人来撑腰了。

他拿着编好的蚱蜢走回傅觉非身边,示意傅觉非看背后,做口型:“听——事——司——”

同为翰林待诏,傅觉非是太平十五年的进士,论年科,印大斗和梁胜文都是他的前辈。然而,傅觉非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诗文名满天下,如今是谢朝儒林文宗之一,地位非常尊崇。

傅觉非年少成名之时,正是文帝朝政斗最血腥残酷的时候,他明哲保身没下场应举趟浑水,直到东胜学派在太平朝重新复苏,傅觉非才下场入仕。他脾气很好,胖墩墩的身形,常带笑容,顺着印大斗的指使看了一眼,却叹了口气,轻声道:“旷古未有之变呐。”

今日能跟在皇帝身边的这一波文官,全都是聪慧变通之人。

想想皇帝年前年后的举动,都知道皇帝只怕是要发大招了。——判个吴氏休夫案算什么?死个皇子算什么?皇帝南巡差点没把京城的礼部搬空,出门先到彤城东湖看妓|女,再来看全是妇人做工的丝织坊,总不会是皇帝看上哪个娼妇了吧?

看了蔡仙仙的丝织坊之后,皇帝兴致非常好,带着一帮大臣沿着东湖踏青,继续体察民情。

“你们看看,一路行来,与别处可有不同之处?”谢茂问道。

谢茂正值壮年体格强健,跟在他身边的大臣诸如黎洵、窦蜀珍等人,年纪都大了,谢茂着意舒行缓步,留心着几位老大人的情况。这种场合,说话也得论资排辈——皇帝垂询的问题,你也会答,我也会答,抢答当然不行,露脸的事理所当然是官位最高的来做,又或者上面人故意相让,暗示下边人回答。

黎洵笑了笑,故意看向李玑。

李玑是东胜学派在朝的领头人,也是百里简的师兄,众所周知,百里简与襄国公交好,黎洵又是早几年就明着给襄国公府送过礼的关系,内阁之中,黎洵和李玑也称得上是守望相助。

“水畔丽人遍布,风光与别处不同。”李玑年纪与皇帝相差不多,性情上也散朗不少。

他敢这么跟皇帝调侃,几位年纪大的老臣还真有些咂舌。

彤城本是烟雨馥郁之地,历朝历代都出美人,行走在湖畔街边的女郎多数身娇玲珑,眉目清秀,莺声笑语之中香风涌动,景致确实别处难寻。

谢茂笑了笑,再看其余几人。

黎洵与窦蜀珍都看出来了,只是以他们的身份年龄,这事不大好说,都是含笑。

阁臣尚书都不吭声,再往下就轮到侍郎了。狄琇说道:“以臣观之,彤城之妇人,不喜帷帽覆面,青丝芙面皆露于人前,行人不足为怪,可见民风不同于别处。”

在谢朝,独身出门的妇人除非年纪大了相貌平庸,都要戴上帷帽,避免闲汉见色起意骚扰生事。

长得漂亮又不带帷帽出门的女子,要么是江湖豪侠,要么就是风尘中人,前者不怕惹事,后者干脆一路行来媚眼横飞,官衙规定不许市妓当街揽客,可官衙也不能拦着市妓不许她出门吧?

彤城的民风则颇为奇怪。街上的妇人基本上都不戴帷帽,模样也都生得不俗,要说来来去去的全是娼妓?那不可能。何况,还有挽着菜篮子拎着河鱼的妇人,可见都是良家。

偏偏走在路上的汉子们都很老实,偶然偷偷看一眼,却绝不敢和调戏娼妇一样上前嬉笑。

孟东华被韩二娘气得还未消停,闻言小声嘀咕道:“伤风败俗。”

跟在皇帝的大臣里不少人与他同样的想法,却都不肯轻易出口。孔秀平以为皇帝生气了,连忙道:“陛下,此地是东湖之畔,湖上坊间多是娼妓出入,是以风气淫侵。以臣想来,城内未必也是这样的光景。”

“那咱们去城里坐一坐。彤城的龙门楼天下驰名,咱们也去吃它几尾东湖鲤鱼。”

跟皇帝出门就是费腿。春光和煦,满城百姓。皇帝也不上车,就满大街溜达,路过小摊小贩都要停下来问一问,走累了找个不起眼的茶摊坐下,也不嫌弃地方简陋,喝茶的时候都要跟茶老板拉家常。

一路从东湖走到彤城最热闹的街市,找到彤城最有名的龙门楼,早有侍卫打前站清场占了位置。

谢茂带着众大臣登楼倚望,小半个彤城尽入眼底,楼下丽人穿行街市之间,戴帷帽的仍是极少数。

李玑笑道:“德冲说错了,城里亦是丽人无数。”

谢茂只看衣飞石的脸色。

当着诸大臣的面,衣飞石一贯沉默地守在皇帝身边,以堂堂国公之身充作侍卫之职。

皇帝和大臣们说话,除非必要,衣飞石也从不插嘴。衣飞石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跟着皇帝出门还有侍卫在远处布防,稍微松懈一点儿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衣飞石心思重,替皇帝执役时丝毫不敢怠慢,宁可沉默些守在皇帝身边警戒四方,也不会轻易凑近说话。

衣飞石觉得皇帝很奇怪,一路上,皇帝都看了自己好几回了。

他循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挂饰,没哪里不妥吧?难道刚才沾了脏东西?

玩了大半天就吃了点茶水点心,君臣一行俱是饥肠辘辘,龙门楼烹制了席面送上来,尝膳的宫监先吃了一遍,谢茂要动手,又被衣飞石管住了——

“陛下,”出门在外,衣飞石照例是不放心的,皇帝入口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尝过,“您稍候。”

谢茂无奈,想说这事儿真不要你来,当着众大臣的面,又不能下了衣飞石的面子。

“明德有诗了。”谢茂只好先拿几个翰林待诏出来聊天。

明德是傅觉非的字,傅觉非是谢朝近二十年来最顶尖的诗人之一,长律堪称旷古。

那边傅觉非施礼客气几句,文臣们开始吟诗作赋,衣飞石则拿着筷子,将席上已经被尝过一遍的菜又尝了一遍。他见多识广,体含内力,若有毒物入口即知。饶是如此,衣飞石尝过菜之后,还是等了片刻,确认确实安全之后,才冲朱雨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服侍皇帝进膳了。

这边皇帝开始进膳,衣飞石替谢茂添了菜盛上汤,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隔壁下处,衣飞石就问侍卫:“瞧瞧我后襟莫不是沾了秽物?”

前边他看得见,就疑心是不是后边弄脏了,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不好问,只得自己出来找。

侍卫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把他袍子上绣着的寒梅花蕊都当成脏东西擦了擦,最终还是摇头:“将军,干净着呢。”衣飞石轻功好,哪怕穿一身白衣奔波一天都能点尘不染,何况是藏青色的袍子?

衣飞石将信将疑,侍卫服侍他把外袍解了,脱下来他自己看了一遍,确实没弄脏。

待衣飞石再回厅上时,谢茂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一眼就看出衣飞石解过衣裳。

众臣就看见皇帝撂下碗筷侧身退席,看样子是更衣去了。

朱雨服侍皇帝前往下处,衣飞石很默契地跟了来,谢茂将他搂在怀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二人相处多年,太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衣飞石可没有吃饭吃到一般出恭的毛病。

这会儿衣飞石出去一趟衣裳都解了,谢茂就怀疑他是吃坏了肚子——这个时代的衣裳颇为繁复,小解不用脱衣裳,大解就比较麻烦。所以,出恭又被称之为更衣。

“莫不是饮食不干净?”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叫赵云霞来!”

“没有不干净!”衣飞石连忙阻止,尴尬地说,“刚才臣将衣裳脱了,看看是不是弄脏了……”

谢茂不解地看着他。

“……陛下一路上总是回头看臣,臣是不是哪里不妥当?”衣飞石问道。

谢茂忍俊不禁,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不是吃坏了肚子就好。

“朕的小衣哪里都妥当。”

谢茂看着衣飞石挺拔身姿上裹着的黎绣锦衣,喉头略硬。

衣飞石从年轻时就很注意衣饰穿戴,不是那种浮夸奢华的作风,却样样干净妥帖,身上的挂饰也一丝不苟,从不乱来。唯一让他在大理寺狱待了那段时间,穿着白衣见人,他就局促难堪,觉得非常失礼没有面子。

如今年纪大了,衣飞石越发看重体面礼数,这回出门,秦筝专门给他带了个搭衣裳的小奴,务必保证襄国公每天出门都低调优雅,乍一看没有存在感,细看绝对不能失礼人前。

谢茂才在席上喝了两杯,搂着衣飞石就有了微醺之感,牵着衣飞石腰间的挂配:“卿这白玉坠真好看……”

摘下来给你?衣飞石红着脸压住皇帝趁势摸下去的手,低声道:“这会儿不便。”

“摸摸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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