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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阁老沟通好, 不惜一切代价, 必须要让龙幼株今科高中。

从他们这个层面上要进行暗箱操作那就简单多了,会试由礼部主持,考官、房师安排上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党人或弟子, 百里简都不必躲到阁楼上去偷偷做题, 堂而皇之写完了, 把龙幼株的卷子调换,大家心知肚明, 大家都不说破, 皇帝更不会差人掣肘,多简单的事?

龙幼株对此懵然不知, 仍旧每五日到黎阁老府上交一次作业, 读书非常认真。

待黎阁老销假上朝之后,当朝首辅当然没空再给她看文章,黎阁老也没好意思暗示, 你别努力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给你“保送”进士及第。毕竟, 龙幼株越努力,他们的“保送”就越显得毫无破绽。

相较于其他五部, 礼部算是个清闲衙门,只要不碰上意外大事, 一切都有成例, 各司照旧遵行就是。如去岁科考大年, 礼部主要忙科举之事, 会试、殿试,一套下来,大半年就没了。今年皇帝加开恩科,底下又开始忙——都是宿务,真忙也是底下人忙,主官照旧上班坐衙下班休息。

黎阁老销假上朝没两日,礼部左侍郎百里简府上就收了一封拜帖,左都御史龙幼株拜。

——朝野反对龙幼株任左都御史的声浪很高,然而,皇帝圣旨已下。

龙幼株现在已经搬到了圣京都察院的衙门上差,她带了几个听事司的心腹一齐调任,只是她自己都处于一个妾身未明的状态,几个听事司出身的女卫也没拿到吏部和内阁同批的任命,一伙空降住在都察院衙门里,颇有寄人篱下之感。

都察院目前处于半罢工的状态。

给左都御史办差的大官小吏基本上都溜没影了,不是吵着要去吏部走关系换部门,就是直接告假,什么我患了足疾——都察院的前左都御史蔡振,就曾以足疾不上班几十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官位权力。这是效仿故事,反正我不来伺候你这个老娘们儿,但是我也不能辞官。

在各州的巡察御史倒是兢兢业业地继续干活,只是不怎么爱搭理龙幼株,当她不存在。

在内的罢工,在外的无视自己,龙幼株也懒得撕撸,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试,哪里有空收拾底下不听话的刺儿头?等我拿到正经的进士出身,你们等着!

百里简接了帖子连忙亲自出府迎接,龙幼株立在门前,笑眯眯地向他施礼:“唐突来拜,失礼了。”

“哪里哪里,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大人入内奉茶,请。”百里简执礼甚恭。

抛开出身不谈,龙幼株也是一位在朝二十年的老大人了,比百里简年纪大了两轮。旁人看不起龙幼株妓院出身,百里简却绝不会这样。他与龙幼株甚至隐隐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情。

龙幼株今日常服来拜,姿态很低,百里简觉得有些不适应。

二人到堂上叙礼落座,寒暄几句之后,龙幼株就拿出了自己的墨卷,不大好意思地说:“今日厚颜来拜,求百里神童不吝赐教。”

百里简惊讶极了。

虽说这世上有“不耻下问”的美德,可是,龙幼株年长位尊,她拿着作业去问黎阁老,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她居然跑来请教百里简这个比她年轻半数的小毛头,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当日在黎阁老府上,百里简也随意瞟了一眼龙幼株的文章,他觉得其实没那么差。

如单阁老所说,龙幼株格局胸襟都是有的,执掌听事司这么多年,治理经验也是十足,只差在文章没有经过长年累月成系统的规整约束,偶然会以须涂虏汗国的文法做章法,看上去就更混乱了。

距离八月二十二日会试,还有整五个月。

若龙幼株足够聪慧刻苦,再有名师指点,把她的文笔章法捋清楚并非妄想。

“下官不与大人客套。”

百里简接了龙幼株的文章看了一眼,他阅读速度非常快,就似随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龙幼株施礼道:“是妾来得唐突了。”

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位,对着百里简谦称为“妾”,惊得百里简都跟着站起来,连连作揖:“不敢当,大人,您请坐。”

“与百里大人轻交深求,妾也颇觉汗颜。”

龙幼株也是没办法,京中文臣虽多,有才华指点她的也不少,然而,愿意教她,也不会存心把她教歪的,又能有几个?就算人家没有坏心,龙幼株能信任的,又有几个?

龙幼株说了自己的难处,又表白道:“妾幼逢家国之变,委身风尘之中,蒙圣人恩慈怜悯酬以听事司之任,二十年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是臣是奴,是人是犬,皆在今秋一试。”

“求百里大人仁心垂怜,妾必偿报大人今日恩德,至死不忘。”

一位前听事司司指挥使、今左都御史的“友情”,很多人都难以拒绝。

倒不是因为跟她做了朋友有多少好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若还敢拒绝她,那只怕就是“今日仇怨,至死不忘”了。

百里简觉得这要是被龙幼株恨上就麻烦大了,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当日在黎阁老府上已看过大人所写的文章,今日看来进步不小,想来黎阁老点拨得力,大人也是读书的种子,命中自有魁星照耀。”

他都不敢再去拿龙幼株带来的文章,凭着匆匆一瞥的记忆,和龙幼株讲了讲文心、文眼的关系。

他就拿龙幼株刚做的文章做范文,将龙幼株所写的砍了一大半,也不必龙幼株询问,信口新作补齐,一篇八角俱全、质朴无华的时文就做完了。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尤其让龙幼株惊诧的是,百里简不是单纯讲道理,他是空口做文章,顺着龙幼株的旧文,砍了章法不清的废话,随口就补全了。

她本以为百里简看了自己文章一眼就放下,是不想搭理自己。现在知道是误会了。

人家是神童啊!

神童看一眼就够了!

百里简本身文风清丽风雅,一篇文章写出来隽秀天成,读之朗朗,口有余香。这会儿随口帮龙幼株补齐的文章则文风大变,文质而朴,平而不庸,带着古拙意趣,与龙幼株的文风一脉相承。

换句话说,他帮着龙幼株补齐的文章,是龙幼株目前作文水平的配套升级版。

半个月前,龙幼株觉得黎阁老已经是极其了得的老师了,今天被百里简的一对一专人使用教材震了一回,顿时觉得黎阁老被百里神童比成了渣渣!

她听得如痴如醉,身边女卫帮她摆开笔墨纸砚,她很认真地在堂上茶桌上记笔记。

——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了。再者,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

百里简松了口气。

好歹这个误会是过去了。他可不想被听事司和都察院同时盯上!

看着龙幼株趴在茶桌上认真写字的侧影,百里简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位在朝堂上叱咤二十年的听事司女魔头,也不是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面目狰狞。

龙幼株在百里简府上待了一整天,百里简本来和黎顺约好了去看马,这会儿也只能放鸽子了。

临走时,龙幼株问:“昔时黎阁老在家,妾每五日请黎阁老赐教。”

人家死了老婆你都能每五天雷打不动地去送作业,我这没老婆的人难道还敢不许你来?百里简很知情识趣地作揖:“下官随时恭候大人大驾。”

龙幼株特别高兴,深施一礼,道:“今日来得仓促,妾择吉日给老师送束脩来。”

还是别了吧……?百里简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敢当面拒绝兴匆匆的左都御史大人。

一直到龙幼株领着女卫带着记了好几叠的墨卷,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书童提醒:“族长,您这束脩可不能随便收吧?那得问问费老师。”

百里简才醒悟过来,对啊,他是东胜学派顶级文宗费涓的关门弟子,一旦收了龙幼株的束脩,龙幼株就跟东胜学派牵扯不清了。哪怕是个记名弟子呢?那也是东胜学派的人。

他挥挥手,侧目望向空荡荡的茶桌。

龙幼株刚才侧身提笔的身影似乎还残留在那里,他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脸竟有些红。

书童目瞪口呆。

从此以后,龙幼株就经常出入百里简府上。

百里简没心没肺还等着龙幼株来送束脩,他亲老师费涓都快头疼死了,哪晓得龙幼株似乎就是说说,并未当真。每回来百里简府上,都会带着厚礼。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袁十十偶尔也来,吴氏姑侄也跟着来,最后,连黎簪云都来了几回。

黎簪云道:“吾在少女时,常梦想有一日,能与家中兄弟一同下场,决一雌雄。大哥二弟皆魁榜高中,吾却嫁作人妇,养育孩儿,荒废诗书。先夫去了,伯兄争产夺子,多得皇太后庇佑,吾先在长信宫行走,后东皇阁洒扫,再蒙圣人青眼,许吾上书房讲经授书——”

“吾亦一妇人,不得进士出身,攀慈帏,步青云,朝野多有闲言碎语。”

“三十年读书文章,今秋一试,吾必要下场,一展胸中所学、平生抱负。”

百里简肃然起敬,一揖到地。

然后,他就看着黎簪云的墨卷,苦笑道:“太傅,您这文章,下官挑不出毛病。”

一向肃静刻板的黎簪云,眼底居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骄傲之色。她本来也不是来找百里简指点文章,而是告诉礼部,她这回也要下场,省得她去录籍报考的时候,把礼部官员吓住——

另外,她也是来帮着指点吴氏和吴元娘。把百里简让给龙幼株,给龙幼株做特训。

至于为什么她非要到百里简的府上指点吴氏与吴元娘……这会儿吴元娘正藏在姑姑身后,偷偷地打量端坐书案前,宛如玉树芝兰般俊美的百里神童。

黎簪云心中叹息,百里简这样前程远大、必然入阁拜相名留青史的人物,寻常人家哪里匹配得起?吴元娘家世不显,且失了童贞。就算没有几年前的变故,她也没有任何嫁给百里简的可能。

只因百里简年近而立也不曾娶妻,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大好,吴元娘眼睛就亮了。

只要能伴在百里神童身边,守着他,爱护他,她不怕守活寡。

吴元娘敢想,吴氏敢做,姑侄两个一拍即合,就一起跟着龙幼株来百里简府上蹭课听。

吴氏在闺中读书也是极其厉害,她因休夫夺子之事,惹出天大的风波,儿子也隐隐怨恨她——她很明白,只要她能进士及第,只要她能赶上龙幼株这一班船入朝为官,皇帝必然会重用提拔。儿子能怨恨一个寡居无权的老母,难道还能怨恨一个封疆大吏、风光无限的母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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