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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起“八字”一事,临安府另一侧,齐国公府内也正因此争得面红耳赤。

齐国公夫人王璋捏着一张写了孟长卿生辰八字的单子,冲着拦她的齐国公道:“四郎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官人这个年纪时,他都几岁了?我们当父母的若是还不急此事,究竟要由着他磨蹭到何时去?”

王琼过生辰,王璋不过是参了回宴而已,便被说服了要同暮家联姻,齐国公孟继白眼神晦暗地盯着她,丝毫未让:“你可是觉得,只要给了暮家我儿的生辰八字,四郎便屈服了?”

“屈服?”

王璋打心底不愿承认掌控不了孟长卿的事实,激动道:“与暮家结亲可是辱没了他不成?你瞧瞧你那好儿子的行为做派,成日都不着家,也不知去的哪处鬼混!暮家愿意接受四郎是他的福分。”

孟继白冷笑一声:“他暮家是何皇子龙孙不成,我孟家怎就高攀不得了?”

要说皇子龙孙,算起来,孟家才是真正的皇族一脉,眼前人便是今上的亲表兄。

王璋听出天生身份尊贵的孟继白的不悦,反应过来话中失误,便放软了些语调道:“暮家就那么一个小娘子,知根知底的,眼瞧着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我这不是想着既是门当户对,她性子又是柔顺的,真要入我们孟府来,四郎还如当前一样不收心在外厮混的话,她也不会闹得很难堪么,这才着急要定下来啊。”

支取过他手下的孟长卿近日到底在忙碌什么事,又为何不着家,孟继白心里一清二楚。

孟长卿没再留恋于花粉堆里虚度光阴,被秦月淮逼得收了心,想做一些实事了,他心底是喜闻乐见、百般支持的。

而暮家呢?

暮伦分明在朝上被孟长卿那些不着调的话刺激得老脸发黑,这会又急着与府上结亲,说到底,也是暮家依附的王琼和秦桧那厢,因他手中权利,想拉拢他孟家而已。

上进的亲儿子和想利用他的外人——这两者,孰轻孰重,孟继白此刻衡量得无比清楚。

不过,这些衡量,如今他心有成见,已经不想同总被娘家人牵着鼻子走的王璋言语明白了。

他索性顺着王璋的话道:“再是性子柔顺的小娘子,也万没有娶进门就让人受委屈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你沾亲带故的,真要让人家闺女受了委屈,你也难在人父母跟前抬头,你说是不是?”

他将计就计,王璋被他弄的狠狠一噎,静了半晌,才挣扎道:“四郎早晚也要收心,到那时可不就错过这么个好亲了。”

她再三抬高自个娘家,孟继白沉脸道:“就凭他是我儿,是这孟府往后的当家人,是‘齐国公’爵位的继承人,他的亲事也不会是何难题。此事莫再执着了,先问了他的意见,再作他的主不迟!”

王璋无比意外:“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听官人你这意思,要全凭四郎他自己做主?”

孟继白反问:“往前你我就是做了回主,结果怎样了?你可是忘了,他成日厮混的毛病都从哪里来的?”

王璋也反问孟继白:“官人可是对那次的事后悔,如今就因噎废食,想放任四郎在婚事上再来一回?”

不可否认,棒打鸳鸯的事,他们是已经做了一回。

拆散了一段姻缘后,孟长卿的作风便再不正经,可再是如此,家风在此,也总比他婚前便纳个花娘作妾来得强。

孟继白实事求是:“并非全凭他做主,但此一时彼一时,他的性子如今执拗,定然不会轻易妥协,他的婚事还是先问过他的意见为好。”

王璋却不赞同:“他要不是对我请来家中做客的小娘子个个都有意见,个个都避而不见,用得着我们背着他议亲?”

一想起自己多次努力被孟长卿视而不见,甚至他还专对着她干,她一请人来家中做客他势必就留宿在外,王璋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她下决心道:“我们要做的该是替他抉择门当户对的小娘子,待婚礼行个大半了,他到时候便是不接受也不成。”

孟长卿劳碌一夜,满身疲惫回府,在父母门口听得的,便是王璋这句话。

他手中胡乱转着的折扇刷地停下,边朝内走,边高声道:“谁还能强按牛头喝水?我有真正要娶的女子,我不娶别人。若是娶不到她,我便一辈子不成家。”

这么一句惊天地的话落下,孟继白倒是已经因曾有所听闻而稍有承受能力,可头回听这话的王璋却惊得半张着嘴半天,才不可置信地问:“你要娶谁、谁家的?”

孟长卿答得坦坦荡荡:“原住在青山县的蔡神医之女,蔡氏,闺名希珠。”

这句话入耳,就连孟继白也觉得是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不止是因蔡裕如今在府衙里关着,更重要的,是那小娘子曾有过故事。

王璋亦听出了其中玄妙,问道:“可是先前曾同你表弟议过亲的蔡氏?”

孟长卿点头。

王璋觉得呼吸都难了许多,再问:“是那个被人侮辱过的……”

孟长卿掷地有声地打断她的话:“不曾。她未曾被人侮辱过,都是谬传的谣言。”

这样的话说出来,不止朝人证实他所说的就是那个蔡家人,还有另一层隐秘的暗示:她有没有被人侮辱过,他孟长卿再清楚不过。

他如何会清楚的?左不过是证实过罢了。

王璋极不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一想这个儿子常日厮混在烟花柳巷,当真很难做到自欺欺人。

她怒极反笑:“你这意思是,即使她名声尽失,你也无所谓?还娶进门?你少妄想天开!我绝不允许这样不知自爱的女子进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事已至此,孟长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字一句道:“非是她不知自爱,而是我强迫了她。”

如今社会风气中,女子失贞是怎样天大的事,他不会不知道。他就是知道,还偏偏碰人家!

王璋被激得气怒难抑,三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在孟长卿脸上,怒道:“你怎能去碰良家女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还有没有教养了!”

活这么大,第一回挨打。

但这一掌,孟长卿倒是承受得甘之如饴。

他碰蔡希珠是没甚风度、是颇无耻,可也正因二人已然如此了,珠珠嫁给他的希望才更大了些。

孟长卿偏过一侧脸,半晌转回来,看着王璋,眼露坚决:“是,我就是做了,如今覆水难收,我负责,娶她便是。”

王璋被噎得滞在当下。

对上孟长卿一双噙着决绝的眸子,她只觉得如今是愈发看不懂他。

生长于鼎盛之家,见惯了大族气势,更是明白往后孟长卿肩上将承担的家族责任,极难想象往后一整个国公府的内宅如何被一个村姑管理,王璋艰难忍着直冲头顶的怒气,直白:“你们既然已经……那样,我也不拦着她进门,但你该是一清二楚,她那样的出身,不配做这一府主母。”

这言下之意便是允他纳其为妾,又再一次因所谓的出身而阻拦他,孟长卿静静看着王璋,半晌忽地笑了那么一下,话锋一转道:“她不是旁人,她的娘,叫‘李珍’。”

王璋再惊一回:“你说……谁?”

孟长卿:“李珍,就是你在汴京的表姊妹,李家三娘,李珍。”

他忽然提到汴京李家,孟继白听得浓眉一挑,视线落在与李家有千丝万缕干系的王璋脸上。

遥远又熟悉的名字入耳,王璋脸色骤变。

李珍……

永兴二年,她的长姐王琼一家随着今上一起南下,起初没置府邸时,一家人便就暂住在这孟府里。期间,有人找上门来要见长姐,女使带人进门时,她正同王琼在水榭饮茶。

来的人也不是旁人,便是李珍的四妹李清。她与长姐同李家姐妹是表姊妹关系,她从汴京出嫁后双方便多年未见,本以为是久别重逢的温情场面,谁知李清甫一出现,看了她一眼就开始对长姐劈头盖脸地辱骂。

文人的辱骂句句不带脏字,却是字字都戳到脊梁骨缝里的疼。

从李清那些话中,是人都能听出她三姐李珍为何故去的眉目。

看王璋面上是这样的反应,孟长卿便知,对李清李珍二人在金军营帐中曾经的遭遇,他娘不是一无所知。

这一刻,“善恶”二字如晚钟忽鸣,一声比一声激越地盘旋在孟四郎的脑中。

他想起太上的梓宫被迎回那日,秦月淮亦在迎接的官员之列,当着外人的面秦七自然是一派云淡风轻,事后他曾问他,见到亲外祖的棺樽该是心中有所欣慰罢,毕竟他也曾听闻过太上偏爱懿肃世子的事迹。

可秦七当时说了什么?

他垂着目,语调压抑地说了一句话:“早在一众人被掳出城之前,我娘,便在他的默认下,被人献了出去。我心,何慰?”

朝中对韦太后等人的回归当作光宗耀祖的美事来赞扬,亦对促成此事的使者们加官晋爵,他可以想象,秦七作为翰林院学士,当初提笔起草这些任命诏书时,心中是何等讽刺。

他今日算是完完全全体会到了那种心绪。

山河破,有权有势之人不保护势弱的,反而为了一己私欲恃强凌弱、推波助澜,将无辜妇孺置于烈火烹油之间。侵略者罪行难恕,但这样的人,亦不异于刽子手。

孟长卿几乎不抱幻想,却忍不住问王璋:“娘你可清楚,你这位亲表妹,当初是怎么故去的?”

几乎是他话落的那一刻刻,王璋就脱口而出:“不知。”

深知孟长卿不是无的放矢之人,孟继白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

母亲欲盖弥彰,孟长卿讽刺地扯了下唇,继续问:“她故去后,她的夫婿可是加官进爵了?”

当时整个大内都人心惶惶,太上和先上都自顾不暇,加之后来虞家人一家不知所踪,王家对李珍夫婿给个“太医令”的承诺也就不了了之。

但孟长卿既是有这加官进爵一问,想必是对这桩交易有所听闻了。

王璋移开视线,再道:“不知。”

孟继白在官场沉浮多年,深知其中道道,孟长卿这第二问在暗示什么,他也几乎能猜得到。也是,王家一门权贵,想提拔一下表亲家的姑爷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王璋为何几度眼神躲闪?

孟继白盯着自己夫人的眉眼,很想从中看到答案。

被父子二人这样拷问般盯着,王璋当然不自在。

她顾不得去问孟长卿为何知道这些,但她清楚,孟长卿说这些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要娶那个女子,便道:“你以为你说那女子是虞家人,便可以将你与她的伤风败俗行为变合理了不成?即使她是你的远房表妹,如今也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人。”

听得出来王璋在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却不想轻易将李珍的事糊弄过去。这大概也是他唯一能威胁到他娘的方式了。

他太明白,孟家这样的大族,婚姻从不是小事,不是他尽力争取就能顺利争取到的。王璋又在后宅中一向有绝对权力,若是他与她对垒得太难看,弄不好,她去求一下他的姨母姨父,他还没娶谁呢,赐婚的“美意”就能落在他头上来。

孟长卿语气逼迫:“李珍是被人害死的,娘你明明知晓此事,为何要道不知?”

王璋脸色一白:“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知晓。”孟长卿并不给她任何逃避的机会,当着孟继白的面再道:“她不知姨母与虞家早有所交易,她是因跟着延庆长公主出了城而无辜受牵连的!”

这话一听,孟继白先于王璋便有了反应:“你说她是跟踪……谁?”

孟长卿视线对上孟继白的,他虽没说话,但孟继白已然从他沉重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

李珍跟着延庆长公主出了城,延庆长公主去的金人处,这便意味着……

孟继白悲哀地闭上闭眼,而后睁眼看着王璋,神色冷漠地冷笑了一声。

夫妻数年,也就是这下,王璋深刻觉出孟继白对她的态度变化。

她心中不由蓦地一慌,却依旧记得维护亲姐王琼:“她、她……真要怪,也只怪虞氏利欲熏心!是她的夫婿害的她!与旁人何干?还有,她为何要跟着长公主出城?她若是不去打探别人的事,又怎会引火烧身?”

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让孟长卿父子二人都觉得,王璋的双眼被家族亲情彻底蒙蔽,已然不能明辨是非。

诚然蔡裕是错,但他亦不过某些人布局中的一枚棋子。

李珍是个实实在在的受害者,还有错了?

孟继白一脸失望。

孟长卿也失了再与王璋争下去的兴致,谁也无法叫醒装睡的人。

他最后道:“珠珠她家破人亡,但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有一位亲姨在世。我已去信给那位表姑,请她来临安府一趟。”

他提李清,王璋心中一震,但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孟长卿好整以暇地问她:“先前娘与那同表姑几分相似的温氏十分交好,想必是很想念她了罢?”

王璋一噎,无言以对。

孟长卿劳碌一宿,经此一遭,也不想在府里继续待下去,干脆又出了府,去了别院补觉。

*

同样几乎一宿未歇,沈烟寒却因心中挂记着许多要事,虽身子疲倦,依旧没能安心地睡得昏天暗地,而是仅仅睡了个短觉,人便一下醒了过来。

睁眼看,床顶陌生,沈烟寒反应了会才明白自己歇在了哪里。

一身酸软,沈烟寒轻轻提了下唇,自嘲自己的不自量力。但与他如此,她到底是心甘情愿的。

沈烟寒抬眼四顾,看屋内陈设这般简洁,让她有种秦月淮只是在此处短暂歇脚的错觉。这感觉一出,再想到他的身世以及屡屡被人追杀的遭遇,沈烟寒不由心中一缩。

她心中不愿他过得这样冷清,可要叫他再置办些家具么,沈烟寒又觉得自己并无立场。

二人如此,究竟算什么呢?

沈烟寒说不清楚。

但沈娘子从不是个纠结的性子,这会迅速敛神,起身后,利落地收拾得规矩。木槿被她放了假还未回来,她本也没多余女使,很多事就得她亲自操持,可没多少精力去想同秦月淮的事。

她先是回了自己的铺子里,听了前一日的生意状况,后交待了绣娘最紧急的几个订单,将自己的这个“底”稳住,然后按头一日心中计划好的那样,去了郑府找陆苑拿旧衣裳。

讲完流民的原委,陆苑如她所料,爽快地将因身孕根本不能穿的衣裳都整理了出来给她,甚至派人去后宅各院都要来了些。

见她一个人只身前来,收集起的衣裳又是几大包,陆苑好心道:“我派马车送你回去。”

定远侯府地位在此,出行的马车按制皆不失华丽,想起秦月淮知她要来此讨衣裳,交代过的行事最好低调,沈烟寒摇头婉拒:“陆姐姐,这些包裹是看着大,但不重啊,你不如派个女使给我,与我一道搬过去。”

她执意如此,陆苑自然答应。

沈烟寒与陆苑的女使双双提着两大包裹走出去时,背后响起一道响亮的男声:“你们作甚?”

这一问气势恢弘,很是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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