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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一阵,几个人一起走进了宾馆上了电梯。
走进宋嘉逸的套间,宋嘉逸直接走到酒吧前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却是只给自己满上,然后他从酒柜角落里拿出一瓶街面上很常见的那种五毛钱一瓶的汽水,打开来倒到一个杯子里,拿给了乔洛蔚。
杜言注意到乔洛蔚接过汽水时似乎微微一怔,随即向宋嘉逸点点头。
高玉兵做事显得颇为单刀直入,大开大阖,或者说是在宋佑勃身边时间长了,自然而然的练成了一种由简入繁的干练。
刚刚坐下,高玉兵就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放在膝盖上,同时他在向杜言微微一笑后,又拿出一个小小的录音机放在身边。
“杜主任我声明一下,咱们这虽然是哥几个私下里随便聊聊,不过有些东西我还是要向老爷子汇报的,所以请见谅了。”说完之后,高玉兵按下了录音键。
对于高玉兵这种直接了当的风格,杜言报以微微一笑,到了宋佑勃这种身份地位,很多官场上的所谓禁忌规矩其实早已经不能再约束他,或者说他已经到了可以摆脱那些禁锢约束的地步,更由于特殊的身份,宋佑勃在很多事情上能做得更自由。
所以看到高玉兵这么直来直去,杜言并不以为意,如果高玉兵从一开始拉家常套近乎,他反而要多加小心一些了。
“杜主任,我之前看过你那个关于对河西某个国有中型企业的改制建议,”高玉兵说着象征性的随手翻了一下身边一份复印件,杜言注意到那正是自己当初给乔洛蔚的那份手写的改制报告,他记的乔洛蔚当时还笑话过他的字写的很难看“我首先想问一下,你对自己这份报告有什么样的评价。”
高玉兵这略微违反顺序的提问让正喝着红酒的宋嘉逸手里微微一顿,他从酒吧那边看过来,打量着对坐的那两个人。
“自我评价?”杜言想了想之后说“我觉得如果一定要有个评价,那就是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高玉兵的双眼注视着杜言停了一下之后,开始缓缓的说到:“杜主任,你在这份报告里提议对重机厂进行彻底改制,把厂子一分为二,分别成立平陵重机厂股份有限公司和平陵重机厂职工集体股份有限公司,原重机厂的主要设备和所需土地,债权债务,包括现有退休人员的医疗养老等等各种相关关系权责,都由股份公司全额继承,现在的平陵重机厂注销撤编,在岗职工转为职工集体股东,是不是这样?”
“是的,”杜言微微点头“平陵总机厂的现状问题我在改制报告前面已经详细列举出来,我认为进行彻底改制是唯一出路。”
“嗯,”高玉兵对杜言的这个断论未置可否,虽然那份文件就在他的手头,可除了开始象征式的翻动了一下,就再也没有看上一眼“杜主任,我记得你在这份建议里有这么一个分配方案,那就是由全部股东的职工集体继承重机厂的部分土地,其中包括部分车间、仓储、辅助办公用地,其中的可用面积不少于原厂在编土地的百分之四十,而重机厂股份公司生产所必需的用地,向职工集体股份公司租赁,租金按土地市价国债利率的一点三倍计算,另外根据职工集体股份有限公司的申请,重机厂股份公司可以划拨或出租部分非关键设备给职工集体公司,而最终划归职工集体的包括土地在内的的资产,在原重机厂注册资本上最低不超过百分之十五,最高不超过百分之二十。”
高玉兵看也不看随口复述着杜言那份改制计划里的数字,当说到这里时,他停下来向杜言望了一眼略微沉吟一下后,抬手关掉手边的录音机。
“杜主任,我现在以私人关系问你个问题,你放心这个就是咱们这屋里几个人说说,出门之后就没这事,”高玉兵脸上露出个略带轻快的笑容,这倒是让他看上去略显显得亲切了一点“做为基层领导干部,又是一位县委常委,杜主任你当然清楚我们国家的经济体制,我记得这个重机厂之前好像也有人提出过评估改制,不过那也只是单纯的引进技术资本,国家还是占有大比例股份的。可你这个建议是纯粹从根本上提出修改所有权,”说到这,高玉兵略微压低声音向杜言微微倾过身子“你知道你这个建议已经触及到基本的所有制问题了吗?”
迎着高玉兵的眼神,杜言微微点点头:“我很清楚这份建议的分量和里面所提到的东西,这个高秘书您不必存疑。”
“那就好,”高玉兵微微直起腰,放在录音机按键上的手再次轻轻按下“那咱们就继续聊聊。”
乔洛蔚坐在距离两个人不远的地方默默的喝着手里的汽水,她有时会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杜言,有时候则又陷入沉思,虽然高玉兵手里的那份改制建议正是通过她的手送到宋佑勃那里的,可听着两个人之间的交谈,乔洛蔚还是再一次陷入某种疑惑甚至是隐约的不安之中。
做为红色家庭出身的乔洛蔚,比普通人自然清楚某些不为人知的事情,重要的是她更清楚某些事物的实质!
正因如此,听着两个人逐渐深入的交谈,乔洛蔚才会感到从内心深处发出的阵阵担忧。
“杜主任,按照你的这个建议,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把重机厂的资产分为了物产和人员两个部分,然后把这两个部分完全剥离开的变成两个**的股份公司?”高玉兵沉声问,看到杜言默默点头承认,他继续说“在你的这个建议里,职工股份有限公司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劳务公司,拥有的是工人的劳力资本,而重机厂股份公司,拥有原来的重机厂资产,当然,你这里提到在细节划分的时候,职工公司要继承原重机厂的部分厂房厂院和仓储设备,不过我想知道的,你这样划分的目的是什么,我想你不会不知道,这样对于那些重机厂工人是很不公平的吗?”
高玉兵说到这儿停了下来,他象是回忆似的略微抬头想了想然后一笑:“杜主任我记得你好像曾经公开说过,对于任何以侵害工人利益为手段的改制,你都是绝对不能允许和同意的,甚至就是因为这个,平陵重机厂在重做资产评估的时候在你的倡议下,还有一部分工人自己选出来的代表进入了审核小组,是不是这样?”
“对,”杜言一点头,看到高玉兵听到他这话之后向他投来一丝疑问的眼神,杜言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思绪,然后很缓慢的说“首先,重机厂股份公司在成立之后,就已经与原有职工自然脱离了人事关系,而双方可以通过签署某种协议,形成一种劳务购买机制,也就是说重机厂需要向职工股份有限公司以订立劳务合同的方式购买工人的劳动力,同时这个劳务购买机制是属于原重机厂撤销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是属于强制型关系,双方不能有任何一方单独撕毁协议。”
“不好意思杜主任,我打断一下,”高玉兵略带歉意的微微抬手打断杜言的话“如果按你这么说,那和原来工厂与工人的关系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杜言闻声就一摇头:“当然不是这样高秘书,从法律意义上说,双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主体公司,双方之间有的是某种合同机制而不是从属或是内部关系,另外关于在职工公司的劳务购买的素质方面也是有一定保障的,譬如说改制后的三年里,购买劳动量的工资报酬要在原重机厂工资的基础上重新降低安排,这是为了尽最大努力降低成本,按照工人的具体技术能力划分等级。然后每个等级的工资最低按原重机厂工资总额的百分之六十五、六十、和五十分出档次。对于那些派遣出去的工人如果不服从厂方管理的,重机厂方面有权要求职工集体公司的派遣量,如果始终不能达到要求就做相应的减薪处理,直至对这个职工停止派发劳务合同。”
杜言说到这停下来,他觉得有些口渴就顺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当他把杯子放下之后,坐在一旁的乔洛蔚端起红泥茶壶缓缓的为他蓄上了水。
这个情景落在远处的宋嘉逸眼中,让他不禁先是一愣,随后把手里剩下的红酒一口喝干。
高玉兵的手又伸向旁边的录音机,可随即又无所谓的一笑收了回去:“杜主任,你也知道咱们现在聊的这些东西是要给二老爷子过目的,所以有些事说透了最好,这样才能给老爷子们做个参考,也才不会因为咱们年轻人以后因为经验不足,办事鲁莽出了岔子,所以咱们今天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怎么样?”
杜言呵呵一笑应了一声,他把身子靠在沙发里看着高玉兵,同时心里暗暗佩服高玉兵不愧是宋佑勃身边调教出来的人物,不但言辞犀利,更是隐隐有股磅礴大气,估计不久之后,也许这位高秘书就可能要有一番作为了。
高玉兵这话听上去似乎平常,不过杜言却是听出高玉兵固然是在提醒自己老老实实,不要耍花枪,同时也是在暗示告诉他,完全没有必要顾忌什么,尽管敞开来说就是,即便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宋佑勃那种真正的通天人物,要想碾死个小小的县处干部,那可真是连点事都不算,所以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想及这里,杜言在暗暗感慨所谓权谋在绝对实力面前都不过是雕虫小技的差别,同时心里却是更加提醒自己,面对这位不简单的高秘书要格外小心,至于背后的宋佑勃,这时候杜言反而不那么担心了。
毕竟对于宋佑勃这样的人来说,他要面对和思考的,绝不只是眼前的种种现状而是未来几年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里可能会对国家造成重大影响的政治决策,所以任何一种思维或是主张到了他那里都会被剥去外面那些用道德,理念或是正当性为外衣的外壳,而去真正看待事物的本质,也就是对宋佑勃来说,没有所谓对错,重要的是有没有实际用途!
不过对高玉兵,杜言却不敢掉以丝毫轻心,高玉兵越是显出这种轻松随意的样子,杜言就越是提醒自己要冷静沉着,因为高玉兵很可能就在这种轻松的气氛里,忽然向他提出某个可能会引出很大麻烦的问题。
果然,杜言刚一点头,高玉兵就笑着问到:“杜主任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我看到你的建议上说,按这个设想成立的工人集体股份有限公司显然是由工人共同参股组建的,那我想问问你,你认为这样的一个公司应该怎么确保工人的利益,毕竟一旦原重机厂撤销,那么这些工人就等于和原单位脱离了关系,那么不论是否成立工人集体公司,其实都和被完全推向社会没有本质区别,我想知道你在解决了现有工人的劳动问题的同时,怎么解决他们将来的劳保问题,还有就是关于原来的重机厂退休工人的劳保问题你怎么解决,这些可都是息息相关的。”
听着高玉兵不动声色,却忽然提出这么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杜言在暗呼厉害的同时,心里却是不由闪过个奇怪的念头。
只是现在他顾不得想这些,而是顺着高玉兵的话介绍着:“职工集体公司实行的的确是股份制,这样做的原因和目的是为了从一开始的重机厂划分中能最为详细的区别出工人的具体利益,以前我们始终说国营企业就是国家所有,而集体企业就是大家所有,可这个概念实际上是很模糊的,而且一旦遇到如平陵重机厂这种需要进行彻底清算改制的企业,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杜言说着又习惯的端起桌上的茶杯,不过当他发现茶杯是满的时,他不由略显意外的向旁边的乔洛蔚看了一眼,可随即继续说下去。
“虽然和原厂脱离了关系,可工人之前的工龄,技术级别,获奖情况都要由职工集体统计计算然后变成贡献分数,这个分数是做为将来确定每个个人在公司里的股份数量的具体量化标准,譬如我知道重机厂有个青工标兵,他技术好有能力又肯钻研,据说他在水平定衡挤压机上的一个创造性修改,可以让一台机器的达标率提高几个百分点,这样的工人就可以在将来入股的时候多分到一些股份,这样就确保了工人的积极性,至少让人们明白,并非换了个名称就又是每天都拿那份死工资,有本事的人不但会多拿,甚至可以在每年公司半年分红的时候得到更高比例的分红。”
杜言认真的解释着,看到高玉兵在随手做着记录时有时候会停下来,杜言也就放缓下来,同时重新整理一下思绪,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才是之前一切的关键!
“之前我们已经提到过,职工集体公司在原重机厂撤消后,应该获得在编土地的百分之四十,而重机厂股份公司在使用这些土地的时候要向职工集体公司支付土地租赁费用,这笔土地租金的收入的百分之八十,应该是做为每年的股份当期分红,其余的百分之二十就要做为职工的劳保互助积金。
至于原重机厂到了五十岁,而又没有到正式退休年龄的工人,可以选择在股份公司提前退休。按照其退休工资的百分之三十五预支生活费,直至达到退休年龄。
退休之后,他们可以每月领取由集体公司发放的百分比退休工资,不过这段时间里按月偿还之前的预支款,在完全偿还完毕之后,再按百分之百的退休工资全额领取,这样一来就可以完全缓冲掉很多人忽然没了工作时候可能会遭遇的问题。”
“百分之三十五?”高玉兵微挑了一下眉梢“杜主任,这个比例是不是有些低了?另外你认为这种方式会不会太激烈了些,毕竟这个年龄段的工人正是最艰难的时候,你考虑过这种激烈政策会带来什么样的社会影响吗?”
听着高玉兵的疑问,杜言心里却是一阵暗暗苦笑。
九二年的时候,虽然全国的大中型国企已经纷纷呈现出早先十几年当中快速转型期时弊端带来的种种问题,可是却依旧在苦苦支撑。
同时虽然很多企业已经到了快要揭不开锅发不出工资的窘境,但是绝大多数工人却依旧相信企业总会有好转的一天,正因为这个,虽然处境艰难,可依旧很少人主动离开企业自谋生路。
至少在当时已经形成了多少年观念的普通人们看来,即便再困难,国家总也不会抛弃工人阶级。
这样的想法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几乎成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观念,但是当时的人却绝不会想到,只不过短短一年多之后,整个国家就会随着企业改制的滚滚车轮带动下,在高速经济发展的快车道上向前猛冲,而这个猛冲的代价,就是为了给这趟经济列车减负,而被纷纷扔下车去的所有包袱!
百分之三十五很低吗?
杜言心里暗暗冷笑,如果告诉这位高秘书,会有无数人连这个百分之三十五都拿不到,就被一脚踢出他们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不知道他又会做何感想。
只不过这个时候杜言却是自然不会提到这些。
“高秘书,现在国企的实际情况大家都很清楚,可以说迄今为止之前十几年改革开放给我们虽然积累下了一笔庞大的财富,但是因为更早时候我们的制度原因,大中型国企现在已经普遍面临着机构臃肿,技术落后的困难,特别是因为有些企业当初本身建立的时候就根本是以计划供应为生存基础的,所以即便这十几年来做了些改动,可根本问题不但始终不能得到解决,更是越来越严重甚至越来越危险。”杜言从准备好的资料里拿出其中一份翻看了一下,他可没有高玉兵那种几乎过目不忘般的本事,所以在找了一阵之后才找到所需要的数字。
不过当把有关北方几省最近几年一些大型重工基地企业的经济数据略微念了几个之后,高玉兵看向杜言的眼神就不禁微微有些变化。
“杜主任,你还真是身在平陵,胸怀天下,”高玉兵略带深意的说了一句“不过能说说你举这些例子的原因吗?”
“高秘书,百分之三十五的确是有些低,但是如果和根本无法拿到一分钱比起来,这个数字的意义就不同了,我认为这个百分之三十五是个虽然保守,却至少能形成最后一道保障的屏障。”杜言神色严肃的说,他知道即便高玉兵可能会对不久之后开始的改制狂潮早有耳闻,但是他却不太可能会意识到究竟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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